李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日就再也没有给过她特别的惊喜了。
仔细想想?十一岁,还是十三岁?她甚至有个阶段,有点讨厌过生日。因为那一天满斯尘总要特别地对她唠叨,说些平常不怎么说的话。那些话,在她耳里,并不是很顺耳,尤其受不了她会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李享心里嘀咕:还不如和平时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呢。
等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李享又觉得生日比较快乐起来。可过了二十岁,又不太快乐了。因为想考研、要发愁工作,还跟男友分了手。
这样郁闷了几年后,她毕业、工作、谈恋爱,直到认识了潘勇,接着准备结婚,这段时间,过生日又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她体会到了自由自在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无所羁绊,无所压抑的感觉,比任何一个男人给她的感情都更令人陶醉沉迷。
过了三十岁,她过生日时,再也不呼朋唤友、纵情狂欢了。
她更喜欢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连潘勇都最好不要在身边。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除了有年正巧在外地出差以外,她不是和满斯尘在一起,就是和潘勇在一起,或者,和他们俩人在一起。
所以,生日快乐还是不快乐,在李享的生活中,是一种可以像扑克牌那样翻来翻去的东西。
今年的这个生日,因为怀孕,显然和从前又有所不同了,虽然潘勇不在身边,但她决定一个人过的愿望,依然不能实现。第一,有婆婆,第二,有老妈。第三,她快要做母亲了,似乎更没有理由以自我为中心了。
满斯尘最近爱情附身,总是想三天一大聚,两天一小聚。李享庆祝胎动派对的那晚,她就对其他几个女人放出话,要给李享庆祝生日,她来做东,到时候,希望婆婆、大猫、亦红、叁儿都去。
婆婆当然是阿弥陀佛的,要清净,不愿参加,同时奉劝李享,少吃饭菜,多喝水。
满斯尘请客的地方,还是上次请鲍布吃烤鸭的饭馆,所不同的是,她此番没有叫鲍布。可能考虑这么多女人当中,只有她最年长,不能总是将自己置于不利环境当中吧。
几个女人一起吃饭,气氛就宽松得多。加上满斯尘虽然和李享之间不是很顺畅,但她为人活泼,言谈大胆,从不拿自己当上一辈看,不一会儿,席间的气氛就热闹了起来。
自然开始要讲几段李享小时候的糗事,又戳着李享的肚皮说,不知道生下来的这个,会更像谁一点。
如果是女孩,最好鼻子像潘勇,高挺一些,但眉毛、眼睛、嘴巴像李享多一点。皮肤呢,皮肤,像姥姥最好,我白啊,他们两口子,都不够白。
李享不说话,牢记婆婆大人的教导,多喝水。
那如果是男孩呢?叁儿关心地问。
她一心想要个儿子,而且毫不避讳,到处说。她说只有把愿望大声说出来,才会变成现实。还有十个月,她相信一定能美梦成真。
“男孩子就随便了。”满斯尘说,“男生长得如何不重要,不像女孩,长得丑,会命不好。”
“不是说红颜多薄命吗?”大家逗她。
“哈,你们看到哪个好命女是丑女啦?首要条件,就是漂亮!现在时代不同了,要求不一样。我如果能再晚生几年,肯定会给李享找个港商做父亲!”
李享说:“你现在努力也不迟啊。”
满斯尘就很得意,说:“当然,美女无论多老,都还是有优势的。否则怎么会有鲍布,对吧?”
大家都笑。既然她主动说起这个话题,骆亦红就赶紧追问:“阿姨是怎么认识鲍布的呢?路上遇到,就爱上了啊?”
这个问题,李享还从来没有问过满斯尘,她不好意思,赶紧竖起耳朵,听满斯尘讲。
“他呀,他有段时间,每天早上都去我们跳舞的那个公园散步,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散步了,就站在马路对面看我们跳,我们那个圈子里,大部分都是一些老太太,我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而且跳得又好。我发现他看呀看的,眼睛就盯着我一个人了。哈哈,这当然是很好玩的事,对不对。第二天,我就主动请缨,站在最前面,当领舞,那天我特意穿得很考究,一身舞蹈衣、舞蹈鞋,还系了块花头巾,描了口红,画了眉毛。知道他在看,我跳得那个疯啊,简直要飘起来了。我们的舞蹈,有很多藏族舞蹈的动作,弯腰、抬胸,眼睛呢,只管跟着袖子跑。人和人之间是有气场的,对不对?虽然当时我没有看他一眼,可我知道,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我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红扑扑的,腰肢柔软极了,年轻时的底子,还是有用啊。果真,等一结束,他就开始热烈鼓掌,我这才像刚看到他一样,冲他笑了一下。他呢,就走过来了,直夸我跳得好,还说要我当他的老师。我答应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人追我了,他是个老外,而且他很诚心,立刻告诉我,他的工作单位。我们约会第二次,他就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和办公室都看了。我觉得他是敞开心胸跟我交往的,这让我当然珍惜啦,我这个年龄了,复何求哉?”
复何求哉?她竟然用了复何求哉这个词?
李享说:“你不是说,因为我怀孕了,你才想找个男朋友的吗?”
“是这样的啊。”满斯尘说,“这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鲍布的诚意啊。”
这还是李享第一次听满斯尘这么认真地讲述自己的情事。之前她从没有听过,只是看到她一段一段故事,从开始到结束,心情从好到不好,到最后,渐渐有点油滑。
没有恋爱谈的时候,满斯尘对男人的态度既轻浮又蔑视,有恋爱谈呢,她就会显得有点幼稚可笑。
李享习惯了她这样变来变去,突然发现,这一次,她和鲍布在一起,和从前都不太一样。她说起这些细节来,既是享受,也有戏谑,李享看了满斯尘一眼,发现她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仿佛很想听她说点什么似的。
她好像突然聪明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的样子。
李享有点吃惊,想到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心里就怦怦直跳,拐着弯问满斯尘:“鲍布邀请你出去玩,你决定了吗?”
满斯尘说:“决定了,当然去。去泰国,我还没有去过呢。”
骆亦红就跟李享挤眉弄眼,但李享不希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满斯尘难堪,决定暂时不追问她钱的事。
李享不怎么吃饭,更不喝酒,这顿聚餐,只是开心地说话。满斯尘的故事,是个小高潮,李享说到心愿清单、按摩和照相,更是招来一片哄堂大笑。相片她和叁儿都特意带来了,真是漂亮,没有什么好说。
骆亦红就批评她:“你还没有你妈妈勇敢,换了阿姨,一定敢拍写真,是不是?”
满斯尘点点头,说:“只要再年轻十岁,我肯定敢。但现在不行了,不是我不敢,而是要考虑大家的面子。”
饭局结束,告别的时候,骆亦红对李享说:“去追问一下你妈妈,跟鲍布出门钱的事怎么办。不过我说,李享,你真是小看你妈妈了,她是个聪明得要死的女人,而且心态特别好,你以前,可能看错她了,适当的时候,自我反省反省吧。”
李享这晚,因为时间已迟,就住在了满斯尘这边。她心里还真是惦记着她跟鲍布出门旅游的事。她知道满斯尘没有什么钱,退休金少得可怜,最多几万元的存款,总要生老病死吧。可不能脑子一热,跟着情人上刀山、下火海,是不是?
虽说骆亦红夸她其实够聪明,虽然满斯尘今晚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但谁能猜得出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情呢?
怀孕六个月了,李享明显身体感觉到身体不方便、虚弱了,上了几层楼,便气喘流汗个不停。坐下就先喊着满斯尘开窗户,透点空气,满斯尘说:“会感冒的呀,不能开窗。我知道你今天去饭馆,不会好好吃饭,所以特意叫人来帮我炖了点粥,打给你喝,好不好?”
这真是令李享吃惊的一幕,她问满斯尘:“你叫谁帮你炖的呀?”
“包婆婆,她的手艺,你应该相信的是不是?”
满斯尘说的这个包婆婆,也是满斯尘女友之一,岁数并不大,但开了一家养生食材店,取名为包婆婆店。自己做老板,偶尔也做大厨,据说有祖传秘方,会秘制两百多种养生菜汤粥。
李享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在满斯尘这里体会到如此用心的待遇,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是什么粥?”
“鱼粥。老包说,这东西孕妇吃最好。她把方子都给了我,说叫你婆婆回去也给你做。”
李享见碗里果真是很烂的柴鱼,粥亦烂,还有花生,剁小的猪扇骨肉,最有趣的是,上面还有一层冲菜,撒点葱末,却是吃前,专门舀了上来的。李享一闻味道,顿时胃口大开,来不及说话,一口气两碗已经下了肚。
对满斯尘说:“早知道应该今天叫包婆婆一起来。”
“她有事,下午来帮我做好的。”满斯尘看着李享吃,特别高兴的样子。
李享难得见到满斯尘如此充满母爱,不由想起自己生日给母亲写信的心愿,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妈,你知不知道,鲍布交过很多女朋友的?”
满斯尘说:“那有什么?我不也交往过很多男友?”
她是真的不在乎,没有一点所谓。这令李享又大吃一惊,她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觉得男朋友的过往情史不值得一提呢。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分手,你也不想知道吗?”
“总有原因吧,不够相爱,或是相处得不那么舒服,分手就是必然的了。鲍布毕竟是个外国人,大家都需要宽容的。”
李享说:“那钱呢?他和你在一起,是怎么花钱的?”
吃了满斯尘这么好吃的粥,她不知道怎么的,却越发想做坏人,越发觉得需要提醒她了。
“小钱,我们谁花都一样,去商店买大东西,还是各花各的。鲍布和我一样,基本也都是个节俭人,不需要的东西,很少去买。彼此之间也不怎么送礼物,这个年龄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李享说:“这意思就是他不给你花钱是吧?当然只好淡如水喽。”
满斯尘说:“你听到什么了是吧?鲍布怎么了,和以前的女朋友?”
李享说:“我不仅听到,还见到了呢。”
于是将自己的行道招供了,满斯尘果然很不高兴,觉得李享这样做简直是太没有修养了。“好像我们赖上他了似的。”
李享说:“能赖就赖呗,你不是喜欢他吗?”
满斯尘叹气:“你这个年龄,真是没法懂我在想什么。喜欢就要赖上啊?能在一起当然好,不能在一起,也不能勉强是不是?别说钱不钱的,一说这个我就头疼,交往了这么多男朋友,在钱上面,让我最放心的,还就是鲍布。他干净!”
李享见满斯尘有点激动了,就追着问:“那他不该给你花钱啊?比方你们去泰国,机票食宿可都得你自己掏啊。据说他可不是跟旅行团走的那种人,他是要自由游的,而且对住宿要求很高,五星级什么的,几万块,你乐意就这么跟他玩几天?”
“玩几天,花几万块钱,那好歹是自己的钱花在自己的身上,对不对?鲍布再怎么样,他也不会要我的钱,因为他收入足够多。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找个老外的原因。”
李享听着话中有话,问:“那你的意思是……”
“是的。四十岁以后,我几乎就没有遇到过一个不想揩油的男人,什么都揩,能占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还口口声声说得好听,以后一定报答你。一开始都很大方,也都很能胡吹海吹,什么功成名就啊,什么自办公司啊,也会给你买礼物,不乏颇能花几个钱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说资金断了,所有的钱都压在了什么什么项目上。好,你好心给他钱,那都是你的血汗钱,是你一口一口节省下来的钱。一万,两万,不够,还要,不给?不给就冷落你,一副你不理我可以,但你再也别想拿到钱了的样子。你开始疑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电视、网络有那么多类似的故事,你还是会一头扎进这样的骗局呢?就在你奇怪的时候,有人来找你了,和你一样,也是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也是极度渴望着爱情和婚姻的女人,孩子渐渐大了,离开了自己身边,工作眼看也没什么指望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唯一能让自己心潮澎湃、激情投入的,也就只有再婚了。于是拿钱去买,买他的高兴,买他天天能来看她,买他能对她说点好听的,给她一点希望什么的。可是钱拿走了,人却不见了,追查的同时,发现他在跟别的女人鬼混,找吧,终于找到了,这样的女人,原来不止一个,大家都很傻,都拿他当宝贝,反过头来再看他,天哪,多么委琐,多么卑鄙,连模样都长得那么恶心。那么到底是怎么了呢,没吃药,还是药吃多了?竟会做出如此低劣的事情来!”
满斯尘自顾自地说着,并不给李享任何插话的机会。她的眼神,在这个瞬间,失去了光泽和感情,变得空洞、萧索和冷漠。她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李享心里突然奇痛,她从来也不知道,满斯尘竟然有这样的往事。
她看到的,总是她在等待着下一个男人,她希望找到另一段感情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李享曾经知道,爱情是伤人的,可是这个道理,她却从来也没有放在满斯尘身上过,她经历过那么多,她的伤口,注定只会比任何人都多啊。
满斯尘讲起了五年前,她最后一次恋爱的事情。那男人比她小近十岁,要死要活,非她不爱。一定要结婚,一定要照顾她。而且自己条件也好得不像是真的。她那时糊涂了,觉得一定是自己苦了这么久,上帝要给她一个结果了。她很高兴,接受了这个男人的求婚。去买婚戒的那天,男人却突然说,忘记带卡了。要她替他们把婚戒订了。他订的婚戒,很贵啊——因为他说他有钱嘛,她拿出卡来刷,等于是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刷完了。
然后,他就不见了。再去取婚戒,早被他退掉了。
这个男人,最可怕的,还并不是玩求婚,或是婚戒。之前他甚至差点说动她卖掉房子,跟他一起去什么地方过悠闲的生活。如果她听了他的话,把房子卖掉了,那钱,估计也不会去过什么悠闲的生活,而是很快也就被他骗走了吧。
“所以你放心,我现在是没有什么存款的。这也是为什么,长时间也不能再谈恋爱的原因。女人岁数大了,很难碰到哪个男人真诚地对待你,要跟你结婚,愿意为你花钱。只要能保住自己的钱,就很不错了。如果鲍布玩起来很贵,你不用担心我的问题,我没有那么多钱去陪他玩。我会直接告诉他,看他是否愿意替我出这笔钱,如果不愿意,也无所谓,大不了不去就行了。不,不会恨他,也不怨他,没有结婚,钱算清楚,比不算清楚要好。我是吃过亏的呀,我也不愿意去做一个让他误认为觊觎他钱的女骗子吧。”
满斯尘说。
李享泪流满面,站起身来,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她悄悄说:“妈妈,对不起,我从不知道,你经历过这样多的痛苦。”
倒是满斯尘,一脸开朗的笑意:“这有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你没有觉得我现在聪明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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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想法
老公,谢谢你航空寄来的生日礼物。
这个生日是我妈张罗的,我也听到她的一些事。有点心酸,这么多年,我对她关心太不够。
她一个人挣扎在各种感情困扰之中,吃了很多亏。
我想给她一笔钱,让她跟鲍布去泰国玩。
你说呢?
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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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的事,你来决定就好了。
反正我回去,也能带一笔钱的。你放心花吧,不要有心理包袱。
是应该对你妈妈好一点,她很不容易,有那么多渴望和追求,又没有到我妈那个求佛求神的境界。
真的希望她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感情。
对了,今天我再重温你的相片时,有个同事夸你说,你很有帮夫相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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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无
真的吗,有帮夫相吗?
既然如此,为了你自己好,你也得对我好呀。
否则我就去帮别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