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宋氏家族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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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投身革命(1)

霭龄回国

轮船的时间从来不像火车那样准确,尽管船上电台不断修正着到港时间,查理和倪桂珍还是在港口望眼欲穿地等待了大半天。红日斜挂西天的时候,他们盼望的那艘船才在水天相接的地方露出头来。

五年了。他们的爱女离家整整五年了。这五年中,母亲倪桂珍只在梦里和照片上见过自己的女儿。她为她做过多少次祈祷,愿耶稣基督保佑她的平安,保佑她早日回到自己身边。现在她就要回来了,就要相见了,母亲的眼中噙满泪花。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为女儿去美国留学,她听过多少闲言碎语啊。就在前几天,还有一位远房亲戚的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向她暗示,一个姑娘家,到外国住这么多年,回来满口洋话,一身洋装,必定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为人处世轻佻孟浪,没有了女人气。结婚要找个正经人家,都难啊!那老太太劝母亲为女儿婚事及早留心,否则,老姑娘难养啊!倪桂珍不愿听这些絮絮叨叨,可是不听不行呀,毕竟有几分道理。现在她心里是又兴奋又紧张,她想女儿,更怕女儿变得真成了人们说的那样。啊,上帝,她的霭龄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查理不断地来回搓手。这中间,他是见过女儿的。他对霭龄的成长和进步已经看在眼里,他从自己当年回国的经历中知道,她要有一个适应期。但是他没有做母亲的那种过分担心,他想的主要是怎样让她从懒洋洋的校园生活,很快适应国内革命的紧张工作节奏,怎样从只是和一群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交往中,变得能够和五花八门的反清组织、派别以及形形色色的人联络、协调、沟通。她回国后将担负的任务,他早已经考虑成熟,单等她走马上任了。

“爸爸,妈咪!”一声清脆的招呼,把二老从沉思的天涯拉回到阳光下的现实,从等待的焦灼推向迎接的兴奋。

“霭龄!”“南希!”二老的四只胳膊一齐张开,像在等着接住快要摔倒的孩子。

霭龄顾不得领取行李,斜挎一只坤包,在人流最前面直向父母扑来。

啊!霭龄!再不是那个掏空人家的南瓜,往里面塞小鱼小虾的淘气包,再不是那个骑自行车绕大胡子锡克族交通警转的倔女孩。如今,她体态丰满,秀发飘逸,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泽,青春的气息。她从甲板上跑来,像春风刮过田野,使人眼睛发亮,让人看了舒泰。

一直担心女儿装束人不人妖不妖的母亲,仔细打量去,只见她紧身的美式夏装,显出胸脯的高耸,臀部的浑圆。一双高跟鞋使她的步伐一跷一颠,别具韵味。巴拿马草帽上的一支艳丽羽毛,颤颤巍巍,是那么招摇,惹人注目。这有点出乎妈咪的意料,但似乎又本该如此,反正倪桂珍第一眼看了,没有反感,没有失望,倒感到自己的女儿确实漂亮。不愧是自己的孩子。对!也许应该是这个样子。留学生嘛,年轻人嘛,难道还能像老一辈的姑奶奶,穿大对襟褂子,脑后盘发髻吗?

霭龄扑过来了。围着父母旋转、叫嚷,搂爸爸的脖子,贴妈咪的脸颊。欢笑,泪水,不成句的问候,不能从字面理解的哈依哎嘿。

一阵热烈的激动之后,三人乘汽车回浦东家中。霭龄透过车窗饱览她朝思暮想的大上海。街道两旁新添了不少房子,但她总感到楼房没有童年时看着高了,街道似乎窄了,一座座建筑灰头土脸,两侧的行人衣衫灰黑,就连偶尔几位白人太太,穿着打扮也显得那么过时和土气。霭龄揉揉眼,是梦?非梦?大上海这是怎么了?当然她想不到这是刚从美国回来眼中的反差。一丝悲凉的失落悄悄爬上心头。

家中,子良子安两个小弟弟用淘气和厮缠迎接了他们的大姐。霭龄给他们带回了美国的自动玩具和精致食品。打发走两个弟弟,霭龄把家中里外转了一圈,室内的光线那么暗,屋顶是那么低,好像童话里小人国的房子。家具陈旧,色泽黯淡。尤其这房子的样式,竟是这么古怪。霭龄心里琢磨着,该劝说爸爸,做一番改造了……

霭龄在观察环境,父母在观察女儿。霭龄回家的激动在消退,二老的不满却在增长。

母亲深情地把一杯浓香的新茶捧给女儿,霭龄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妈咪,这水怎么……又苦又咸?”

母亲的笑容僵在嘴角上。“噢,噢。前几天,前几天来过台风,海水倒灌……”

有一句话母亲没有说出,上海的水从来就是这味,你自小也喝了十几年,怎么今天突然成了苦的了?

饭后洗澡的时候,霭龄看了看浴盆又走了出来:“爸爸,用一盆水洗澡不卫生,什么时候把它改成淋浴?再说,还应该加上蒸汽……”

这回该查理皱眉了:“嗯。先洗了早点儿休息吧。”

晚上,霭龄打开行李,把她买的美国最新样式的礼物送给爸爸妈妈。当然她没有忘记把梅肯州《电讯报》关于她的报道指给他们看。

“这么说,你真的没有在国外交男朋友?”出乎霭龄预料,查理看过报纸竟提出这么个问题。

“没有。”霭龄脸有些红,也有点扫兴。

“那好。革命还没有成功,要先想到献身我们的事业。”查理并没有为这篇报道中的颂辞有所激动。

“能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就不错了,说什么总统夫人!”母亲似乎还在被那些闲话困扰,她并没有过高的奢望。

临睡之前,霭龄把这篇报道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把所有的报纸都压在了箱底。一连几天,霭龄从早到晚忙着寻访昔日的朋友。回到家里,她多是发泄种种看不惯的牢骚,奚落那些人的僵化和守旧。

终于有一天,查理忍不住了:“我亲爱的女儿,你现在踩的是中国的土地,不要再用美国的眼光看这看那。我有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做,从明天起,是不是尽量用中国话表达你的思想,多一点时间穿中国衣服。要知道,也有人在盯着你摇头呢。”

父亲并没有激动,但这话却不啻一条鞭子,抽在霭龄心上。这些天,刚见面的亲热和客气还笼罩着全家和她所见到的亲友,留学归来的优越感还不时在心头痒茸茸拱起,父亲所说的问题她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现在父亲轻轻一点,她犹若恍然大悟,顿感惭愧赧颜。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疾步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霭龄换上了中国服装,尽力在思考问题时就用汉语词汇。五年前,为了适应美国的学习,她进行过一次艰难的转轨。现在那一套刚刚习惯,又要再转回来。这一次显然更困难一些。那时候她还是孩子,现在她已经20岁了,各个方面都有一种定型的趋向。说话除非特别留神,否则英语就会脱口而出。她在镜子里看西装和自己的身体是那么和谐,西装把自己衬托得那么富有青春朝气。她看那些在上海住久了的传教士夫人,也不如自己的穿着入时顺眼。唉!改吧,自己是中国人,以后也许还要嫁给中国人,还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建功立业,没有这个转变终究是不行的。好在霭龄是个性坚强的姑娘,一旦想明白了,她有足够的毅力控制自己本能的冲动。

早上,霭龄穿上了一件白底粉花真丝旗袍。额上的头发压低了梳在后面,挽了个蓬松的发髻。脚上的鞋子换成了半高跟。她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以后,满面春风、信心十足地蹦到了父亲面前。

“爸爸,早上好!”她说的是地道的上海话。

“啊!我的女儿好漂亮哟!”查理脸上绽开了会心的笑。

查理的秘书

查理把霭龄带到了华美印书馆自己的办公室,那儿新添了一张办公桌。查理把这张桌子指给霭龄:“从今天起,你的大部分时间要在这里工作。教会学校的主日教师仅仅是你的公开身份。你的实质身份是我的秘书——不是企业董事长秘书,而是同盟会司库秘书!你要协助我处理革命经费的筹措和安排使用,协助我处理和各地同盟会以及其他会党的联络工作,特别是与孙中山先生的联络要迅速及时,准确无误。”

霭龄轻轻地“啊”了一声,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坐下来随手拨拉了几下桌上那台小巧的英文打字机,又站了起来:“爸爸,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能行吗?”

查理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女儿:“你说呢?”

霭龄低头沉思了片刻,猛地扬起头,坚定地迎着父亲的目光:“我能行,我能干好!”

查理变得严峻异常:“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我找不出恰当的比喻,这么说吧,今后革命党的一切,包括组织、人员、经费、武器、行动计划,对你来说,没有一项再成为秘密。你手里握有革命成败的一个杠杆——可以把这一切秘密只朝着革命党,也可以把它翻过去面向清廷……”

“爸爸!”

“当然,由于你掌握的秘密,你也会成为敌人搜捕的目标,危险时刻伴随着你!”

“爸爸!”霭龄激动得眼睛有些湿润。她走到查理的桌上,捧起一本《圣经》,把右手庄重地按在上面:“我起誓——竭尽全力,干好工作。严守秘密,绝不泄露。坐牢杀头,永无翻悔!”查理爱怜地接过《圣经》,双手扶住女儿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好!要说到做到,在行动中实践你的誓言。”

这是1910年的中国。

清王朝风雨飘摇,革命党加紧开展活动,社会上各种势力,哥老会三合会青帮红帮也都异常活跃。同盟会要组织好自己的队伍,也要与这些会党帮派协调行动,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查理手中有大量的账目表册和来往信件,而且其中不少是密信,要经过特殊处理才能解读。以往这些信件只能查理自己亲自处理,这费去了大量时间,还常常搞得精疲力竭。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地交给霭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