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曾,名庆禄,年过半百,中等个儿,人很精神,长得虎虎实实,浑身都是劲,说起话来一嘟噜歇后语,干什么都麻麻利利。
我跟老曾早就认识。那时,我在区府办干秘书,他在臧家乡干“一把手”。对农业,他很重视,点子多,抓得紧,无论是春播、三夏三秋生产还是春冬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果园管理,样样都在全区拔尖。所以,农业现场会一般选在他们乡召开,一来二往,自然很熟。后来,他因政绩突出,被提拔为副区长,成了我的上级,就更熟了。
老曾,早在1979年就到西藏工作过。他援藏是什么情形?即将赴藏工作的我一无所知,也没听老曾说起过。为此,我专门拜访了他。
他说话历来就是直来直去,不拐弯儿:“伙计,你这回援藏可是一跤跌在青云里——好运气。你待遇高不说,还没进藏,就报纸上有名、广播上有声、电视里有影。你知道俺援藏是什么情形?”
“那时,俺在福山镇干党委副书记。有天上午,忽然接到不同寻常的通知:下午县委杨克明书记有要事找俺商谈。俺当时自以为是公鸡戴帽子——要加官(冠)了,压根儿就没想到援藏。到了下午,杨书记找到俺,说原先烟台地委指名要咱县另一个公社党委副书记援藏,他母亲有病,身体不好,没指望了。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去合适。俺当时是奸臣的对头——忠诚(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行,没问题,不就是换个地方工作吗?但要让3天时间把家里的院墙套起来,去也安心’。整个谈话不到两分钟, 杨书记松了一口气,发愁的脸上也有了笑意。第四天,俺就悄没悄声地离开了家乡。老婆的工作也没安排,一直在村里干活。你说,咱俩援藏比,岂不是青蛙看月亮上的玉兔——有天壤之别?”
我聆听着,感到老曾当初援藏之举确实了不起。接着我问了些进藏的注意事项,又问:“那进藏该带些什么东西?”
“伙计,你想着,一定要多带点儿咸菜疙瘩,这在西藏可是好东西。你到西藏就知道了,人家藏族人光吃糌粑、喝酥油茶、青稞酒,基本不吃菜、不种菜,你上哪儿买?俺进藏时,什么咸菜也没带,去了不多天,就有些猴子扛大梁——受不了。幸亏临县一个山东援藏干部带的咸菜疙瘩分了点给我,那时吃上它,可比吃海参、对虾强多了。”
我想再向老曾问一些事情,无奈他急着到乡镇去,只好作罢。以后的十几天里,偶尔在街上遇见老曾,他都要问我晒没晒咸菜,买没买咸鱼干。他还特意买了几斤海米,让我带上。
老曾援藏是在定日县,与我所在的聂拉木县山水相连,各方面的情况类似。实际如今真到了那里,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玄乎。山坡上的黑土地上种有小白菜、小油菜,饭店里常有莴笋、洋葱,商店里有四川榨菜、海带,大街上偶尔也有卖大白菜、黄瓜、辣椒、大葱的,只是价格比内地贵了几倍。毕竟不是前些年,现在拉萨、日喀则市郊种菜的塑料大棚很多,藏族人也逐渐吃菜了。所以,我带了半箱子咸菜疙瘩,一片也没吃。
赴藏之前,老曾请我吃饭。席间,谈起和藏族同志喝酒,他滔滔不绝:“俺刚去时,因为高山反应严重,跟藏族干部喝酒时,可是林黛玉进贾府——谨小慎微,尽量不喝或少喝。日子长了,有时也馋。有一次,全县27个公社的民兵连长每人提着一壶青稞酒来到俺屋里,给俺敬酒,还要三口一杯。”说着,他拿起酒杯斟满,现场表演:“就是这样喝一口,人家倒满;再喝一口,再倒满;最后仰脖全喝完。那盛酒的是个小银碗,一碗二两半,俺是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一气喝了30多碗。人家敬咱,咱也要回敬。
俺连敬了他们27碗。大伙一块喝,喝得一些民兵连长仰歪歪的,有的溜到了桌子底下。他们还伸出大拇指:哥们,行,够朋友。从此,俺跟他们结下了深厚友情,只要下乡,他们会主动帮俺干这干那,有空找俺聊天,亲如兄弟。”接着又说:“伙计,你去了那里,该喝就喝,不要拘束,就是喝醉了,他们也不会笑话,反而觉得你是碾砣砸在了碾盘上——实(石)打实(石),够交。”
说实话,在聂拉木,我常同藏族干部喝酒,并没有像老曾一次喝那么多。他那时是“吕布战群英”,今非昔比,我们几个烟台援藏干部现在跟藏族同志举杯共饮,却可以“联手作战”了。
年底,我因公返乡。老曾见了我,颇多感慨:“山东卫视和烟台电视台播放的节目俺看了,你们真有福,坐着飞机上西天(西藏)。俺那时是从济南坐火车进青海,再乘车进藏。有个援藏干部从上火车就哭。翻越海拔5800多米的唐古拉山时,他喘不上气来,小脸焦黄,嘴唇乌紫,躺在车上不起来,饭也不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想父母、想老婆孩子。俺当时又气又急,劝说他:“你这么5尺高的汉子,是党员,还是干部,真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当初十八军进藏是边修路,边打仗,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现在西藏好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哭不哭都得来。接下来,俺就讲故事,说个笑话、歇后语什么的,逗得大伙直乐。他也破涕为笑,跟俺成了至交。”
他说完,突然问我:“你下乡骑不骑马?”“我们县里的干部下乡都坐越野轿车,没有骑马的。”他听着我的回答,感慨万分:“你们比俺那时强百倍了。俺在定日县农牧局工作,下乡不会骑马哪儿成?去了不几天,人家就牵来一匹枣红马归俺骑。对这,俺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一骑上那枣红马,它就撩开蹄子,往前狂奔,就像小孩的屁股、醉汉的嘴——难以控制,猛跑一溜烟,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掀下来。幸亏俺那时年轻, 手脚利索,不然,非摔下来不可。这匹马一气跑了240华里,终于跑熊了,才停下。后面追上来的藏族同志还直夸咱有两下子。”
往下,他说了一段骑马历险的往事:“有一次,俺骑马到一个很远的村去,在一个山坡小道上,那马跑着跑着,突然后蹄踩空,下面就是几十米的深沟,把俺吓得紧揪马缰绳,趴在马身上,心想,这会儿可是老虎上吊——没活(虎)路了。不料,那马在滑步时,后蹄蹬在一个石硼上,前腿一抬,后蹄一蹬,几步跃上了羊肠小道。你说,这不是了了蛛网上搁鸡蛋——太玄乎了?”
“是,是。”我附和道。
他又说:“这马不比钢铁制造的越野轿车,骑马下乡往往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幸亏有许多藏族热心人。有一天,俺和一个藏族同志从遥远的公社返县开会,跑到离县不足百里的地方,已是深夜。那马就像猫嘴里的老鼠——怎么也不跑了。俺俩只好牵着马走了十几里,总算见到了一个村,进了一户老阿妈家里。人家可是胸口烙饼——一片热心肠,立即煮酥油茶给俺俩喝,拿糌粑和风干牛羊肉给俺俩吃,找青草喂马。次日清早,还煮了几把鸡蛋硬塞进俺的挎包里……”
老曾说着,眼里含着泪花。我听得入了迷,打心眼里佩服老曾,也为藏族老阿妈的热情所感染。
实际上老曾要感慨的还有许多:他那时晚上没电,要点蜡点酥油灯,我们现在照明是日光灯,还能看到七八个台的电视节目;他那时是用羊屎牛粪当柴取暖做饭,我们现在用的却是木柴、电炉子、液化气;他那时上级有规定:不准其妻进藏看夫,也不允许回乡探亲,而我的妻子却可以由区里报销路费,进藏与我在短期内形影相随……
想起这些,我也不禁感慨:不同时期的援藏干部,差距却这么悬殊,只说明援藏政策日趋完善,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前进,西藏本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曾援藏经受的艰苦磨炼还很多,正是这种磨炼锻炼了他不畏艰苦、顽强拼搏、奋勇争先的坚强性格。
是的,他本人个头不高,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却很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