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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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罗网

这真是个难忘的秋天。

一辈子也难得遇上的大事,一桩接一桩发生。中央又揪出个“四人帮”!大青山激动起来,富有乡土色彩的小道消息到处流传,扰得人饭也吃不下去。

老百姓谈江青的伙食:“腐化着呢,一顿饭四个莱,还有一盆猪头肉!”又谈江青被捕:“别看是毛主席家的,也会要泼!老娘们哇哇哭,还摔了个尿盆……”人们都关心国家大事,三人一堆、五人一簇地谈个没完。

邹书记对形势的反应总是那么迅速。他立刻在大青山公社展开一场运动,名目不难找,就叫“清除四人帮小爪牙”。后来,因为接上了“批清”运动,名目也就正了过来。内容还是围绕“地委跑了”事件,这样更符合上级精神。他早就想办个学习班了,好清理清理叫他讨厌的人物。他撒开一张罗网。

大青山的政治舞台就有这样一个特点:不管你中央安排什么节目,这儿演的都是老戏!

然而,邹书记的心情越来越阴郁。隐藏在体内的病症似乎在加重,他日益心神不安。史大夫依然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实情,但每次悄悄到仓库去看病,邹书记都发现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无须再问什么病了,邹书记现在只是有些怀疑,这小老头有没有开错药方?或者,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怀恨在心,故意不好好为他治病?

最近,邹书记的神经又一次受到刺激,陈老栓吞吞吐吐告诉他,天良要离婚,可能和流翠有些关系。邹书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严厉逼问陈老栓,陈老栓才把那天流翠的表现合盘托出……邹记书顿时变成一个木头人,足有半个时辰没说话。他一向看重尊严,而天良屡屡冒犯他,这一次,不亚于打他一个耳光!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邹书记怎么受得了呢?

邹记书到树林里散步,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但这一次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心头好似被人塞上一团羊毛,刺刺挠挠地极难忍受。他伸出强有力的手掌,抓住一根树枝用力一掰,“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再掰断一根树枝!他就这样两手轮换着掰树枝,渐渐往林子深处走去。他本来长得矮壮结实,这些动作,使他更象一只发怒的老狗熊。

回到家,他把邹宝山叫到里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和流翠的事吹了!我要打发她回浪浪!”

邹宝山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邹书记沉默良久,道:“她犯错误了。”

“爹,她能犯什么错误呀?你看在儿子分上,就饶了她吧……”

邹书记把眼一蹬:“我说吹了就吹了!你罗嗦什么?”

邹宝山顿时急出泪来:“不行啊爹,大青山里我就看好流翠,我想她想得头疼一一眼看好结婚了,你怎么说吹就吹了?”

看见儿子没出息的样子,邹书记火冒三丈。他把藤条拿在手里,“呜呜”挥了两下,缓慢而阴沉地道:“流翠和天良不干净……”

邹宝山的眼睛蹬得象牛蛋似的,半晌,又把头摇成一面货郎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邹书记大吼一声:“我说你也不信吗?”

邹宝山呆如木鸡。这个大青山的花花公子,尝到了他从未尝到的滋味。他平日为非作歹,轻薄放浪,从不把感情放在心上。但此时,要他做出严峻的选择,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舍不得流翠!他望着凶厉的父亲,腿一软跪在地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

“爹呵,你别逼我啦!真的假的我不管,我就是要流翠啊……”

“啪!”邹宝山身上重重地挨了一藤条。邹书记咬牙切齿地骂:“你这条癞皮狗!你不是我儿子,我打死你这条癞皮狗!”

邹宝山“咚咚”地磕头,嘴里却坚决地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要流翠!……”

邹书记狂怒地挥起藤条,暴风骤雨般地抽打儿子。只见邹宝山疼得一弹一弹,活象一只青蛙!过去,邹宝山做出种种丑事,邹书记尽管是真打他,但从没一次下手这样重,这样狠!他眼前模糊起来,仿佛眼前趴着的不是儿子,而是天良、流翠!他把压抑在心底的愤恨、把平日不得不克制的暴怒,全部发泄在这堆肉体上!

邹宝山满地乱滚,突然跳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藤条!邹书记一愣,藤条已被儿子抽去。他发疯似地用手折、用脚跺,将藤条折成几截!他喊:“你打断我另一条腿吧!我已经残废了……我是瘸子!我是瘸子!瘸子你也打,你长了颗什么心?你不是我爹,我不要你!我要流翠,我要流翠!……”

邹书记震惊了。儿子是瘸子,是残废,这事实突然使他心软。但同时,他的权威、他的尊严,顷刻间象藤条一样被折垮了!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中撞击,一口气窝在心口,他只觉得耳朵“嘤”地一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屋里一片漆黑。老伴在身边睡熟,四周一片静谧。他拿起表看看,夜光时钟指着三点半。算一算,又有六、七个小时遗失了!他回忆着,力图记起在这段时间里他干了些什么,但什么也记不起来……邹书记感到一阵空虚!这种空虚使他恐惧。是的,他什么也不怕,就怕他自己!

早晨,他从林子里散步回来,发现邹宝山手上缠着绷带。一家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里却流露出难以遏止的惊慌。吃饭时,邹书记随随便便地问儿子:“你的手怎么了?”

邹宝山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叫爹打的……”

邹书记眼前晃过他曾梦见的图景,身子不禁打个哆嗦。吃完饭,他叫住老伴,道:“你也不跟我说实话吗?”

“医生……医生不让告诉你……”

“医生?哪个医生?”

“就是新来的小王医生……他给你打了针。

“我到底怎么了?”邹书记低沉地吼道。

老伴哗哗地流下眼泪:“你……你抓住宝山的手死命咬,差点咬断了……你疯了!那么些人也按不住你……”

邹书记沉重地跌坐在椅子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老伴已经出去,他闭上眼睛,独自沉思。他在寻找得病的根源。他这人从小脾气不好,妈说,他七岁时和人打架,提了把菜刀要去砍人。爹为这事很自豪,说:“长大是员虎将!”爹妈都是贫穷的农民。长大,参加工作,搞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遇到麻烦都没少发火。那时,他一火,就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虽然暴烈,却还正气。过后,总有几分疚愧。现在完全不一样,血也往脑门上冲,但血中似乎夹着邪劲儿——这个,他自己也能感到。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感觉呢?邹书记苦苦地回忆着。漫长的时光犹如一条浑浊的河,许所东西都看不清了。但是,河面上时时闪出明亮的光点,还是容易捕捉。他记起生平第一次威风凛凛的时刻……是大跃进时代,他带一个工作组下乡收废铁。他才二十多岁,刚入党,年轻气盛,第一次尝到做领导的滋味。大青山从来贫穷,只见草木石头,哪来什么废铁?好容易在山前村一户人家找到一只香炉,却被当家的老农死死抱住不放。他火了,夺下香炉用力一摔,在右条上摔碎了香炉。本来,摔碎香炉就行了,可那次火得真邪门,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又拣起块大石头,“咣郎”一声把大铁锅砸了!老农哭得哆哆嗦嗦的,问:“你……你要干什么?”他回身对工作组成员喊道:“统统是废铁!”从这儿开始,大青山兴起砸铁锅的风。老百姓怨声载道,邹书记领的工作组却受到了表扬……

是的,就是从那时起,邹书记的心火有了异样。以后,搞四清、批法权、割资本主义尾巴……他的脾气越来越凶暴。每当发作,他觉得心头搔痒,仿佛有条毒蛇“嘶嘶”地吐出红舌舔心。他的暴怒也越来越难控制,就象磨石顺陡坡滚落,什么力量也拽不住。他总是火到极点,肺恨不得炸开,手脚都发麻……是不正常,那时就有了隐症。这两年他有意修炼,日日到小树林散步,可仅是表面上改了脾气,怒火转入骨髓,走进心脾,为害更深!

邹书记朦胧地探出病症的脉络,却愈发陷入绝望。他知道自己的病很难治好,并且很丢人!他害怕别人看到自己发病的模样,但看到的人越来越多。上次是水仙花,耕地老农,这次家里人全都看到了。王医生,个王医生是干什么的?谁叫他来的?“那么些人也按不住你……”他们都是谁?怎么竟敢动手按他?怎么按?……他们定是不把他当作人了!邹书记感到阵阵心疼。他满腹狐疑,觉得周围人都不安好心,在看他笑话。

这一场风波过去了。以后,他又指使周所长警告天良,布置水仙花监视流翠——既然儿子非要她,邹书记只得这样做。他骂他!“你这小子真没出息!平日胡乱搞,现在你本事都哪去了?连老婆也治不住!”瘸儿子似乎领会了老子的意思,便大胆放肆地对流翠做了种种手脚……病好了,邹书记重又掌握了这个世界。然而,他心中仍惴惴不安:下次犯病,是在什么时候呢?

秋意浙浓,寒霜打落门前那片树林的茂密的叶子,人在林子里走,脚下总发出焦脆的“哗哗”声。这个季节,邹书记的精神最好。“四人帮”粉碎了,又要搞运动了,很好!他觉得精力象泉水一样注满他的身体。他在心中盘算第一批学习班参加者的名单,想来想去,眼前总是赫然两个大字:天良!

邹书记对天良的仇恨已经难以形容。他早就要收拾天良了!自从在大寨沟工地与天良对视,邹书记心中就激起了这种仇恨。天良的威胁不同于那些干部,他不遵循政治的轨道行事,同时,他又不同于一般农民,似乎更有头脑,更爱想问题。这就危险了!他直接威胁邹书记的生存,因为他是那样顽强、那样热烈地追求自己的生存权利!他写上告信,他与流翠相爱,一桩桩事情做得那么大胆,那么理直气壮,似乎看也不看,想也不想,就把矛头指向邹书记的统治,指向这种统治所必须的个人权威!

邹书记真想捏臭虫一样捏死天良!然而,他知道,要整治天良也决非易事。天良是复员军人。立过功,做事不莽撞,不胡闹,很难安上什么罪名。这次办学习班,主要是抓“地委跑了”这件事,天良与此事又没有直接关系,当时他正在外面当兵。怎样下手呢?

邹书记抬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苦苦思索。他想来想去!只有在流翠身上做文章。流翠已被宝山降服,两人从烟台回来,实际上已经结了婚。现在,只要办办手续、请请客就行了。天良知道这个情况,必不会冷静,如果一时冲动,做出些过格的事来,可就好办了!邹书记心中渐渐有了主意。他想象着一些场面:天良在学习班里交待问题;有一天,他在公社大院忽然碰见流翠,看见她手中捧着的结婚证书,天良激动起来,当着众人拉扯流翠,于是,周所长带民警冲上前,手铐一铐一一流氓!……

邹书记脸上浮出一丝阴沉的笑意,这笑意就久久凝固着,仿佛用刀刻在石头上……

学习班快要开张时,邹书记遇到意外的阻力。陈磨子来找他,开门见山地问:“天良怎么也参加学习班?”

邹书记板着脸说:“他有问题。”

陈磨子急切地为天良辩解:“咱这学习班,不是揪四入帮小爪牙吗?不是査‘地委跑了’谁告的密吗?天良复员回村才半年,和这些事挂不上号啊!”

“他给地委写上告信,写了不少情况。这说明他知道内情。叫他来,是要査一査,让他作交待!”

“邹书记,这样决定,怕不能叫群众心服吧?”

邹书记蓦地抬起眼睛,盯住陈磨子看。这个英俊的民兵连长,肩上老背着枪,平日看来显得忠心耿耿,此时眼晴里却闪着倔犟的光芒。“不能叫群众心服……”邹书记被这句话刺痛了。他一向挺喜欢陈磨子,还想把他当接班人培养,不料陈磨子也长着反骨。他的目光渐渐严厉,似乎要把陈磨子的心肺看穿,然而陈磨子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成天背着枪干啥?打狼吗?”

“我是民兵连长……”陈磨子有些窘迫。

“民兵连长!解放军连长也不用这样。你把枪放在家里,别叫人觉得张狂!要是走了火,可就耽误你前途了……”

陈磨子犹豫一下,答应道:“是!”

邹书记舒出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别处。“你要成熟一些,老练一些。陈老栓年纪大了。浪浪村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挑。你要记住:咱们的党,咱们的军队,是讲究一切行动听指挥!农村也一样。明白吗?”

“明白。”

邹书记瞥了陈磨子一眼,这个青年毕竟还驯顺。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种疑心:陈磨子翅膀硬了,怕要往别处飞!于是,他心头不免有些恨恨。

“天良的事,就这样定了。你回去吧”

陈磨子非常认真地说一句:“希望公社党委考虑我的意见!”说罢,一个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最后这句话,邹书记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有些惶惑:他施加么大的压力,为了一个天良,这个民兵连长怎么还敢坚持自己意见呢?他立即做出决定:送陈磨子上县委党校学习。他又拿起电话,要浪浪村,亲自对陈老栓作出安排,才放了心。

他为天良布下了罗网。

邹书记走出公社,随意在街上蹓跶。不知不觉地,他来到医院。当他发现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该去看看病了。”他想着,径直往仓库走去。

史老头不在,邹书记心中有些惘然。他经姓病房时,忽然听见一阵喧闹,有个人杀猪般地嚎叫,声音震耳欲聋。他忍不住拐进病房,沿着长廊循声走去。迎面过来一帮人,其中一个被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呼天喊地,口喷白沫,让人搡得跌跌撞撞。邹书记站着,那伙人在他面前停下。

“干什么?”他问。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上前回答:“邹书记,这是个精神病患者,十分严重。我们医院治不了,准备送到莱阳精神病医院去。”

“为什么绑他?”

“这是危险病人”

邹书记看那人:他眼睛里射出一种光,雪亮。邹书记的视线与他一接触,便感到心头一阵狂乱。他喊:“带走!”人却忽然躺下,一面嚎叫,一面在地下打滚。几个男人急架起他,半拖着走了。

这就是神经病!邹书记头上泌出一层汗珠。他感到那个青年医生说话时,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情一一难到他就是给他打针的小王医生?有朝一日,这个小王医生会不会说一句:“这是个危险病人。”将他也如此绑起来拖走?……邹书记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小王医生手里,心头对这文质彬彬的青年产生一种致命的恐惧!

他走出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仿佛都盯着他的后背,阴险地沉默着。他走上大街。几个小孩在疯闹,抡着小拳头互相槌打,口里喊:“打、打,打疯子!打、打,打疯子!”他们的眼睛,似乎都乜斜着瞅他。他往前走。迎面过来一个老人,拄着手杖。老人将手杖提一提,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睛。于是,这根手杖变成了陈磨子肩上那杆枪……

邹书记感到自己坠入了一张罗网。他不知道这张罗网是谁织的,什么时候布下的,但他知道,他已经难以逃脱。他闭着眼,朝树林走去。松弛的眼皮下,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