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雨,大青山里传出轰轰的水声。无数细小的水流汇集到山沟里,平日幽雅活泼的小溪暴涨起来,夹着泥土乱石滚滚而下,冲入山外的大河。山峰锁在云雾里。雨丝犹如长鞭,不慌不忙地抽打树木草地,直抽得翠绿的叶片不沾一点尘埃。这时候的大青山充满了激动,到处是声响,到处是运动。然而浓重的白雾又将一切掩藏起来,闻其声而不见其物,更觉山的博大,山的神秘。
天良在大青山里踽踽而行。雨水泼头泼脸地浇着,从他粘成一块的毛发中淌下,湍急如小溪,教他睁不开眼,喘不上气。他怔怔地朝前走,仿佛对大自然的一切毫无知觉。他牵着一头老公羊,羊惶惶不安,同时摆动两只弯而长的犄角,嘴里发出一声咳嗽般的叫声。已经是傍晚,但天上没有太阳。时间便也失去了节奏,只觉得茫茫的雨帘骤然变黑,夜就跌落下来。
天良走入松林,找到一块平坦的空地,将羊拴在树桩上。他站着发呆,周围是一片雨打松针发出的沙沙声。老羊侧着脑袋,竭力要看看领它来这里的人想干什么。林子里太黑了,它看不见。即使看见也枉然,天良象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甚至没有感觉。老羊用蹄子刨刨泥土,悠长而凄切地叫了一声:“咩一一”天良听见羊叫,骤然清醒,将手插入裤袋,慢慢地抽出一把尖刀……
天良看看刀,又看看羊……
山边响起了雷声,闷哑而持续,好象一个年老的巨人咕咕噜噜地抱怨着什么。天上霍霍地闪出电光,将浓厚的夜幕撕开几道缝隙。但黑暗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把裂缝堵死。这才真叫黑呢,黑得人心里发慌!你会感到失去了任何依凭,束手无策地处在危险之中。在这样的黑暗里,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林子里无声无息,风吹过,树木索索颤抖,似乎对黑暗感到恐惧。世界上原来隐藏着那么多黑暗,一下子涌出来,苍天也会惊慌!闪电越来越频繁,徒劳地驱赶着黑暗。闷雷爬过连绵的群山,变得响亮起来。雨停了,闪电雷鸣却还不停。大地一片寂静,所有的声响全在天上。忽然间,凌湾一侧的松林里传出一声尖叫,那么凄惨锐利,连黑暗都颤抖了一下!接着,雷声盖住了一切声音……
天良攒足了力气,朝羊扬起了刀。
他突然猛地捅了它一刀!黑暗中,这一刀没插到要害,那羊还活着,恐惧得连哀鸣也发不出。天良摸索这寻找老公羊。林子里太黑了,明知它拴在树桩上,却总也找不到。他听见一点声息,阴沉地伸出大手,一把握牢弯弯的羊角。当闪电划破夜空,松林里闪起一道白光时,那把尖刀又凶残地刺向公羊。然而公羊猛地一撞,将天良撞倒在地上。这畜生也开始反抗了。天良趴在地上寻找脱手飞去的尖刀,摸来摸去却再也找不到了。妈的,杀一头羊也不容易,天良不再找刀了,径直用两只手去解决那家伙。老公羊为了生存,在黑暗中疯狂地瞎撞。人与羊在松林里搏斗,一团混乱……
“你心里实在受不了,就把这头老公羊牵走吧!”昨天,莫大叔对他说。
老羊倌真聪明!这是陈老栓家的羊。他知道天良忍不住了,就给他一头羊杀。杀了羊,能把心中的恶气渲泄出来。这是治心病的偏方,和唱歌一样。
然而,这个世界太荒唐,太险恶,这样的偏方能不能渲泄天良心头的积郁呢?
周所长来调查天良,为了供销社失火的事情。他身体瘦弱,带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但镜片后面,一双金鱼般凸起的眼睛,却射出阴险的、令人心寒的光。他反复盘问天良:那天是什么时候到的青山镇?为什么要去供销社?他吸烟吗?身边带不带火柴?……
天良克制着心头的愤怒,一一回答这些无理的问题。他尊敬周所长,也不敢象周所长同样的无理。因为他清楚,面前这个病快快的、带着眼镜的人,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代表。
“你立过功?”周所长忽然问。
天良点点头。
周所长挺感兴趣地道:“说说你怎么立的功!”
天良把他在南方丛林的经历说了一遍。周所长一边听,一边玩弄着腰间的短枪。他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亮:似乎是嘲讽,似乎是嫉妒,又似乎是仇恨……天良心里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这段光荣的经历,触动了周所长哪根神经。
“这么说你真是功臣罗?怪不得救火邢么积极……”
“说不上功臣,遇上那样的事,谁也应该这样做!”天良的语调中多了些骄傲。他心里感到,面前这个人遇到同样的情况,多半不会象他这样做!
“哼哼,”周所长冷笑,“哼哼,功臣犯了法,一样不能轻饶!”
“你这是什么意思?”天良被激怒了。
“你的生活作风怎么样?”周所长避开天良的责问,忽然把矛头指向另一个问题。“听说你要离婚?”
“离婚怎么了?我和那女人过不来。她是我嫂子,压根儿不是我老婆!”
“那么流翠呢?你常去找流翠干什么?”
天良一愣,他不知道周所长是不是摸清了底细。 “我告诉你!你是有妇之夫,你勾引未婚女子就是犯法!”周所长的脸蓦地变得铁冷,说话的声音也更加阴森。他把枪套的扣子“啪”地打开,又“叭”地按好。如此反反复复,加强他说话的效果。“流翠是什么人?她是邹书记的儿媳妇!搞妇女也得看看对象,你长了几个脑袋?今天我正式警告你:不许你和流翠见面!”
天良脑子里轰地一响,仿佛天上落下什么重物,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已经好几天没见流翠了,夜夜去小窝棚等,夜夜等个空。原来发生了重大变故!这变故是什么?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月亮升到中天,山野里闪动着幽幽的蓝光。天良独自上大青山,坐在那座小窝棚前等。他知道,流翠是不会来了,但他依然等着。他努力地思索事情的症结:难道他们的行踪被人监视了吗?难道流翠忍耐不住,对她爹说了吗?难道……天良忽然想起来了:是他提出离婚,引起陈老栓的警觉;陈老栓对邹书记说了,邹书记才让周所长来对他进行这番威胁!
流翠一定是让他们扣起来了!天良的心紧缩着,一阵阵绞痛。完了,闯关东的计划完了!他们这场可悲的爱情,最后一条出路,也被堵死了!,陈老栓、邹书记——天良恨不得拤死他们,咬他们几口!
月亮偏西,大青山在残淡的月色中,更显得苍凉。天良怔怔地望着小窝棚,宛如一尊泥塑。他在回忆:春天他们在这里定情。一只小兔跑来,蹲在窝棚前不肯走。流翠让小兔作证:天良一辈子对她好!天良就向小兔跪下,虔诚地说:“我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不变心!”小兔似乎满意了,一纵身,消失在草丛里……
现在,他怎么对她好!怎么不变心呢?他恨不得冲进陈老栓家,间清流翠在哪,硬把她带跑!但是不行,他只一个人,周所长还有枪……他只有忍耐,等对方防备松懈了,再设法与流翠会面。他多么向往东北大森林里那座小木屋,他多么向往那铺火热的大炕啊!……
“天良,你要救我!你不救,我就滑走了。你再也见不着我,再也见不着我……”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日子。
后来,天良再没见到流翠。他在小窝棚里等她,可她没来。天良痛苦地叫喊:“流翠,这不怪我,不怪我啊!……”
一阵雷雨过后,雷声停了,雨又下起来。天良被雨水迷住了眼睛,这没关系,本来就什么也看不清。茫茫的黑夜象一片大海,天良在海中挣扎。他抓住老公羊的大角,用力将它翻倒。他不知该怎么弄死它,乱踢乱打乱撕,疯狂地发泄心中的愤怒。老羊拉锯般地喘息着,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伤口流出的鲜血带着浓重的腥羶,抹得天良满脸满身。天良脑子里一片混沌,人从森林里带来的野性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全身压住老羊,两手猛掐羊的喉管,然而他掐不住,一次次被它挣脱……天太黑了,找不到刀子。他弄不死它,怎么也弄不死它!
可是他险些弄死嫂子。他跟嫂子说他要离婚,嫂子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陈老栓不肯开条子,天良日日上办公室找他。村里人人都知道天良离婚的时候,风言风语不堪入耳。天良是豁上了,嫂子却没脸见人,终日躲在家中哭泣。天良变得更加暴躁,更加乖戾,回到家里总发脾气。他越来越厌恶嫂子,脑海里常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死了……
嫂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目光变得痴呆而绝望,鸭鸭老盯着他,坐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手中玩弄一团泥巴。一次,天良看清了鸭鸭捏的小人,那分明是他!鸭鸭斜眼瞅着他,将泥人头拧下来,用脚跟碾碎……天良一股恶气从心底窜起,一掌打得鸭鸭滚出老远。他怔住了,他想起哥哥,小时候哥哥也是这样打他。嫂子抱起孩子,不哭也不闹,久久地盯着他,锐利的目光一瞬间揭开了隐藏得很深的恩恩怨怨……
“你不用这样,”她说,“不用这样……”
夜里,天良听见炕上有响动,悄悄地从门板上爬起来,探过头去看。一看,他就惊叫起来:嫂子把一根麻绳悬在房梁,正将脖颈往绳子上套!他扑上去抱住她,将她摆在炕上。嫂子一边哭,一边挣扎:“你叫我死吧,你叫我死吧!死了就不用再离婚,不用再受罪了……”?
“嫂子——”天良凄声叫道,“嫂子!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我以后……待你好,待……鸭鸭好……”
天良的心也碎了!他很自己,恨自己没良心。嫂子一直待他好,他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逼!没出息啊,人家逼你,你就逼她。她多可怜啊,亏你还是男人!天良痛苦地撕自己的头发,用拳头重重地捶自己的脑袋……
这一夜,他和嫂子在一铺炕上睡。
早晨起来,他脑子里有一团浓雾,什么也记不得。他看见了依然悬挂在房梁上的绳子,晨曦中,它象一根盘绕在树干上的毒蛇。天良的心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奔出屋去!
他在大青山里跑,大声地吼:“啊一一啊一一”他嗓子哑了,声音被撕成许多碎片,几乎喊不出声。但他还是喊,用最大的声音喊。他觉得胸腔里的血都从口中喷出来!群山那么严峻,岩石冷冰冰地瞅着他。他吼得那么使劲,四周却寂然无声,仿佛天地都不理睬他。
他跑到小窝棚里,一头扑倒在干草上。他想放声痛哭,然而竟哭不出。他把脸钻进草里使劲磨。一边喃喃道:“流翠,这不怪我,这不怪我……”
流翠不来了,她果真不来了。莫非她早就料到这件事情?最后见面那夜,在医院后院里,她将发烧的脸贴着天良胸脯,轻声说:“你来吧,你来吧……”天良那么些虔诚:“咱们等结婚吧……到东北大森林里,咱们睡在大炕上,笑、唱、打滚……什么还由不得咱们?在这儿,象野猫似的。咱们要结婚!你要做我老婆!”流翠说:“我怕,我心里不踏实。女人是小船,男人是铁锚。没有锚,小船要漂走的……”停了停,她又说:“我怕,怕最后我不是和你……你也不是和我……”天良说:“那样,咱们就死!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流翠相信他了,温柔地趴在他怀里……
你去死吧!天良对自己说。你一定得死!
“不,你不会死!”莫大叔说,“你会变坏,越变越坏!”
“怎么了?”天良恐惧地问。
“人有天良,要保住不容易。人和人在一起,就象两扇磨盘,你磨我,我磨你,最后就把天良磨尽了。”
“我情愿死!”
“你不肯的。开始我跟你说,不要告状,不要离婚,你不肯。现在已经闹到这样,你怎么肯一死罢休呢?风吹起来了,哪棵树想不出声也不行。”
“我忍不住啊……”
“知道你忍不住!我才从小教你功夫。可是没用,你不是道中人。你祖宗头上长反骨,你心里长反骨。”
“那就一条路走到底!”
“你走吧,把羊牵走吧……”
……
不知搏斗了多少时辰,羊累垮了,人也累垮了。天良看不见自己,若能看见,他定会吓一跳。他身上沾满泥浆、杂草,还有羊毛、羊血。他翻着白眼,脸被疯狂扭走了形。羊更可怕,脖子上的刀口汩汩流血,羊毛被血粘成团块。一条折断的细腿曲蜷着,瑟瑟颤抖。口鼻处尽是白沫,随着呼呼的喘息时散时聚……黑暗掩盖了被害者的形象,也掩盖了天良自己的形象。在黑暗中,天良本性中凶蛮的东西恣意弥漫,不受任何限制。不知什么时候,拴羊的绳子被弄断了,老公羊踉踉跄跄地向林子深处跑去。天良听见响动,追过去,抓住了断绳。他忽然有办法了,断绳绕在羊脖子上,用劲勒,勒!老公羊顿时蹄子乱蹬乱,喉咙里挤出怪声:“咿一一”伤口的血急如泉涌。那血带着最后的热气洒在天良手上……
羊渐渐地不再动弹。天良的手僵硬了。他停了好长时间,才将绳子松开。死羊沉重地跌在地上。天良浑身骨架子散了,颓然坐下。天空仿佛耗尽了力气,雷雨骤停。月亮从云层里走出来,宁静地观照大地。林子里透进斑斑点点的月光,更渲染出沉寂的气氛。有一道光束恰巧落在老公羊身上,那双鼓暴的眼睛闪耀着死亡的青光。天良漠然瞥了死羊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羊血已经凝固,一块一块地呈黑色……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当拉头,路过坟地的那天晚上,他打跑了一只闹妖的狐狸,小流翠惊恐地冲他嚷嚷:“你手上有血!”……
总有一种宿命的气氛包围他。当他绝望的时候,曾去找山前的胡婆婆。据说,胡婆婆算命极准,天良希望她给自己指一条出路。他并不知道,胡婆婆早就给嫂子算过命。他翻过大青山,一路祈求上苍保佑,不要使他的命运太可怕。
胡婆婆宅子周围种满桃树、梨树。春季花开,粉红雪白,两色相闻;风一吹,飘飘摇摇,一阵花雨。人们就踏着厚厚的花瓣走进院子。有事相求,只需叫一声:“胡婆婆!”她就笑吟吟地从窗户探出头来——她喜欢人家叫她胡婆婆。她不收钱,你硬要给,她就说:“都文化大革命了,还兴给钱?……我也是为人民服务!”她居然能存在,并且门庭若市。她在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毛主席管天管地管人民,龙王爷掌风掌雨掌年成。”横批是,“共坐龙墩!”既表现了对领袖的爱戴,又表现了对神明的敬仰。她本人亦是人性仙骨各占其半,很受山里人敬重。
天良去时天已擦黑,秋风中几片枯叶在桃树上发抖。胡婆婆的宅子大门洞开,屋里没点灯,院子中一片阴森森的气氛。天良犹豫着,不敢迈进门坎。
“胡婆婆!胡婆婆……”他虔诚地叫道。
没人应声。天良抬起一只脚,往院子里迈,脚还没落地,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这同志,你别进来!”
天良忙缩回脚,诚惶诚恐地问:“怎么了?胡婆婆,我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吗?”
“你手上有血!你手上有血!”
天良浑身一震,慢慢地抬起双手。可是,哪里有血?然而他记得流翠的喊声,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呆呆地站着,面对黑洞洞的院子,黑洞洞的屋子,不知如何是好。
“胡婆婆……你能救我吗?”
“我不能救你!”屋里那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胡婆婆的喊声象锥子,扎得天良耳膜疼痛。他一步步后退,仙宅渐渐从他眼前隐去。回过身,大山苍凉,幽谷空旷。天良陷入深深的绝望。他想起了带来不幸的反骨,不知那东西为何如此讨嫌,竟至于连鬼神也不肯相助!……
“好了。”他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有血了,有血了……”
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天快亮时,院子里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陈老栓被老伴推醒,沮丧地披起衣服,踢踢跶跶地去开门。天才蒙蒙亮,是谁那么早来找他?
“谁呀?”
没人应。他拉开门拴,烦躁地将门打开——一只死羊!羊吊在门楼上,前蹄象两只手掌,正好搭着陈老栓肩。陈老栓猛抬头,看见羊凑在他脸前怪笑,嘴巴歪扭,衔着半截红舌。那条断了的后腿垂直浪荡,没断的后腿蜷曲着,抵住陈老栓小腹,似乎还要用劲往上爬……
陈老栓一声没吭,仰脸向后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