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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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再寻出路

夏末,风变得凉爽遒劲。菜园子翻好土,就要种大白莱了。在胶东地区,大白菜是秋冬两季的主菜,庄稼人格外重视。天良与大家没有两样,赤着膊推粪翻地,在那一分地大小的菜园里忙活。他早已失去了招工的希望,只得安心过庄稼日子。

但是,他心中的爱情火焰还在燃烧,与流翠的结合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他着手办离婚的事,但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和嫂子谈过几次,嫂子沉默着,不给他回答。他想找陈老栓开离婚证明,又怕陈老栓趁机刁难他。他憋闷得慌,变得更孤独,更冷漠。

有时候,明明没有希望的事,会突然出现转机。当陈老栓走过菜园子,立住,一双眼睛盯着天良的脊背时,天良意想不到的转机来了。

“天良,你大叔站在这儿这么久,你是没看见还是怎地?”

天良拄着镢柄,勉强地招呼道:“大叔,有事吗?”

“没事我在这儿站着干啥?”陈老栓每句话气都不顺。

“什么事?”

“还不是那件小事!这一段大叔见你在工地干得不错,上公社给你说了几句好话,邹书记表态了:你的工作由公社给解决!”

天良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怎么?公社解决他的工作?邹书记原来是个公道人!他结巴巴地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上班?”

“等信儿吧!上班没那么快,还要检查身体呢!”陈老栓趁机发挥几句,“看看怎样,过去你光和大叔闹,能解决什么事?这一段老实了,大叔自会考虑。步步紧跟党支部,懂吧?大叔就是党支部!”

他说够了,转身离去。天良望着他背影,忽然产生幻想:向他说说离婚的事,没准他会一口答应……他一阵冲动,叫了一声:“大叔!……”

陈老栓慢慢转过身来,天良往他脸上一看,吃了一惊:他的表情那么古怪,根根皱纹都搅在一起,构成一张仇恨而又无奈的网络。他等着天良说话,眼睛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和烦恼。天良心头一阵冰凉,将嘴边的话嚥了回去。

“干吗?”

“没啥……你多费心啦!”

陈老栓刚走,皮大豁就象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站在天良面前。

“嘻嘻,灵吧?”皮大豁呲着大金牙笑,“你的上告信告准啦!”

“什么?”天良几乎忘记了自己那封信,他早已不抱希望了。

“就是你给姜书记写的信!姜书记查‘地委跑了’,捎着为你说了句话,瞧吧!他们慌了,他们就要解决你的工作!……”皮大豁欣喜若狂,仿佛是他得了最大的好处。

天良将信将疑。他立即明白了陈老栓古怪的表情:他是有苦难言!不管如何,天良感到欣慰,他终于得到了早该得到的东西。皮大豁还在唠唠叨叨,讲他判断的正确,讲这几天村里形势的变化,讲即将到来的成功……天良什么也没听见,他脑子里盘桓着一个念头: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流翠!

吃过晌饭,天良急急地赶往公社赶去。大车道象一条土黄色的带子,在大青山间盘盘绕绕。道上行人极少,偶然有出山的大车走过,马蹄声响了许久,还能看见带红缨的马头在山坡上攒动。回村的自行车如弹丸一般,顺下坡“嗖”地窜过,再不见踪影……

天良的心情好久没有这样畅快,脚步也格外矫健,挺胸摆手,见出些军人风度来。部队里那个天良仿佛又回到他身上,蔫蔫的气息一扫而尽。不错,他受了许多委屈,但只要生活最终还他个公道就行!

不知怎么,天良回忆起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情:立功。那次,他在南方的丛林中执行任务,迷了路。他瞎子似地乱转,林子越来越茂密。南方的树可高大了,遮天蔽日,葛藤纠缠如蛇,把树林搞得象一座阴暗的迷宫。转了三天,他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忽然,他听见呻吟声,寻声找去,看见一位负伤的越南战士。当时,越南战争正打得激烈。中国为了兄弟国家的独立解放,从各方面给予无私的支援。天良把负伤的越南人当作战友,背起来就走。可是,他饥饿疲劳,又吃了带毒的浆果,浑身浮肿,能把战友背回去吗?他想:要死一块儿死吧!背不动,就爬;累晕了,醒过来再爬。胳膊肘、膝盖都磨烂了,手掌被草刺划得鲜血淋淋。越南战友醒来,叽叽咕咕、连比带划,又昏过去。他顽强地寻找方向,继续爬去……着一个中国战士的顽强,凭着一个山东好汉的豪气,他终于背着战友回到阵地。

但是,这次立功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正当红河两岸传扬他的国际主义精神时,他在一个相当规模的表彰会上出了笑话。首长叫他谈体会,他说:“中国越南好比两个紧挨的村庄。人家有了困难咱能不帮?乡里乡亲的,都是伙计!”——这下完了,典型的小农意识。要是他脑子活点,背上一段《纪念白求恩》,弄个排长连长的干干没问题。

然而天良毫不懊悔,他没有过高的奢望。那个气氛热烈、响着雄壮军乐的授奖场面,那个首长亲手把立功奖章佩到他胸前的时刻,就足以构成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天良容光焕发,很快走完十八盘,青山镇遥遥在望了。他想象着流翠得知好消息的惊喜,忍不住笑了。只要脱离陈老栓的掌握,随便把户口、关系转到哪个单位,离婚都不会成为大问题。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干好,就象当年在部队上立功一样。

走进镇子,天良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味。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跑过,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天良抬头一看,只见供销社那边冒起一股黑烟。他一惊,飞快往冒烟处奔去。

果然是供销社着火!火势借着干燥的风,迅速往仓库那边漫延。赵主任声嘶力竭地喊:“快!快!把仓库里东西搬出来——”天良仿佛听到冲锋号令,想也没想,一马当先冲进仓库。他扛起两匹布,扔到院子里;又抱起一大箱白糖,摇摇摆摆走出来……

大火烧着了仓库,人们拼命往火上泼水,但无济于事。邹书记也来了,脸色阴沉地望着火势。他对身边站着的派出所周所长说:“看着点儿,别让人趁乱搬走东西!”周所长扶扶眼镜,道:“我看着呢!”赵主任没往火堆里钻,但东奔西走地指挥:“把东墙根那些圆铁桶滚出来,快!快!要爆炸的——”

天良刚想喘口气,听到这呼声,忙又跟人们冲进仓库,他在烈火浓烟中搜寻,果然看见墙角落有一些高高的油桶。天良冲上去,摔跤似地把圆桶扳倒,轰隆隆地往外滚。屋顶上不时落下火块炭星,把天良衣服烧着了。他顾不得拍打,一憋气推得圆桶象坦克似地,横冲直撞,滚到院子里,他亦跟着铁桶就地打几个滚,一个虎跳起来,重又冲进火海……

邹书记早已看见天良,嘴上叫了一声“好!”脑子里却掠过一个念头:“他来供销社干什么?”他转身对周所长挥挥手,命令道:“迅速破案!”

仓库已进不去人,着火的梁椽不时塌落。赵主任喊:“别往里进啦一一都别往里进啦——”天良想起墙角落还有一个油桶!战士的血液在他身上沸腾——只要还有一个敌人存在,决不能下战场!他独自一人撞入仓库,在火海里辟出一条道路,找到最后那个油桶。烈火舔着圆桶,天良伸手一扳,顿时烫起两掌血泡!“要爆炸的,要爆炸的……”天良在心里喊。他一咬牙,拼命扳倒圆桶,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使他失去知觉。他定定神,辨清大门方向,伸出被撕去表皮的肉掌,猛推横在地下的圆桶!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天良觉得房屋、烈火、浓烟都在旋转,好象他本人就是圆桶,被人推着滚出仓库……

天良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这时,他才想到:“流翠在哪里?”他抬起头,在人群里寻找那熟悉的身影,但一阵晕眩袭来,他摇晃几下,倒在地上……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已是深夜,病房里亮着昏黄的灯。他擎起双手看看,只见掌上缠满了纱布。他无力地笑笑,心里感到无比的惬意。只有在火海里拼搏的时刻,他才觉得自己象一个人那样生活。

“笃笃笃……”头顶那扇窗子,响起轻微的敲击声。天良扭头一看,流翠焦急的脸贴在玻璃窗上。他顿时感到一阵兴奋,身上涌出力气,蹬开被子坐起来,流翠急忙挥动两手,要他躺下。他笑笑,双脚垂下床沿,一站,稳稳地站住了。

他们在医院仓库旁相会,院子里一团漆黑。流翠捧着天良纱包似的双手,心疼得声音也打颤:“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好了!一点儿也不疼了!”天良宽慰她。

“你怎么去救火?”

“我也不知道。我来找你,看见供销社着火,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一着火了,还能不去救?”

“你真傻,真傻……我也回家找你,没找着,又赶回来,你就烧成这个样子……”

“流翠,告诉你个好消息!”天良咽口唾沫,兴奋地道:“公社要解决我的工作问题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

“嗨呀,你别上他们当!邹书记是要给你颗定心丸吃,好叫你别上告。他呀,恨不得零刀子剐了你!我找你,也要说这事……”

流翠把邹书记他们在饭桌边的谈话,详详细细告诉天良。天良呆了。其实,这是早可以料想的事情;但是一旦严酷地摆在面前,把美好的幻想毁灭,对天良来说仍是无情的一击!

“他们定了我的婚期,定在十·一国庆节。”

“什么?!”

“他们要我十·一和鬼瘸子结婚!”

天良的心被残暴地蹂躏着,其痛苦不堪言谈。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在仓库里,烈火炙烤着他的肢体,要将他吞噬,要将他烧焦……他沉重地喘息着,烫伤的手掌颤动不已,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使他周身哆嗦起来。

“我还要告!”他压低嗓门咆哮,“告到省委、告到中央!”

“来不及了,没用了,他们要我结婚……天良,你快想法救救我吧!现在我过一天也危险……那个鬼瘸子一天到晚动坏脑筋,要逼我,逼我和他……”

流翠哭了。她心中充满难言的苦痛。她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天良上。可是,天良又怎么救她呢?她比谁都清楚天良的处境!没办法了,棋都走尽了……流翠哭得更加伤心。

“咱们走!咱们走!”天良喃喃道。

“走上哪儿?”

“闯关东!”

天良心头豁亮,他看见一条出路!是的,他们祖祖辈辈都有人闯关东!他们血液里有一种动荡的精神。当生活逼迫得人们难以生存,便一咬牙一跺脚,走!在东北茫茫的荒原上,在东北密密的森林里,有多少胶东人扎下根,繁衍子孙后代,创建新的村落!老人们都说:“东北养人啊!”至今,胶东人还源源不断地流入那片广阔的土地……

“闯关东?”流翠很快领会了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柔顺地靠着他,道:“你上哪,我就上哪……”

天良激动起来,想象力在黑暗中奔驰:“闯关东!咱们去大森林伐木,去开荒种大豆……咱们用木头建个小家,砌一铺大炕——听说东北的大炕有屋子大!……有的是木头烧,咱们把大炕烧得火烫火烫的,夜里在大炕上打……”

“能、能打滚?”

“能!那么大,还不能打滚?没人管我们。邹书记、你爸、瘸子……都没有了!我有的是力气,我能养活你!我的枪法好,还能打猎;打倒一头黑瞎子!够咱们吃一冬!”

“可是,咱们没有户口……”

“谁带户口去闯关东?那儿没人管,不要户口。咱们生儿子,也不要户口!”

“没有户口就没有计划生育……对吗?”

“对!咱们爱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你多辛苦些,生他们一个班!……”

“嗯……”

他们紧紧地搂抱着,幻想着新生活。新生活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天良想:等伤一好,马上走。一咬牙一跺脚,走!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要了,“打后窗一样上关东”——老人们都这样说。

忽然,流翠轻轻地推开他,仿佛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能马上就走。”

“怎么?”

“你还没离婚……没离婚,你和嫂子还是夫妻,我,我还不是你老婆!”

“嗨,管它呢!……时间一长,嫂子就改嫁了。”

“不会的,她会守着,等你回来,等一辈子的!……我知道她。”

天良挠挠头,感到有些为难。流翠说得对,可是真麻烦!女人总是这样,心太细!罗罗嗦嗦,婆婆妈妈。

“你得离婚,要不,上了东北我也不安心!……我要做你老婆,做你老婆……”

天良把她搂在怀里,默默地亲吻她。她的身子不住颤抖,小手象猫爪一样在天良胸口抓,仿佛是激动,仿佛是恐惧。仓库门“吱呀”一响,史老头走出来,撒了一一泡尿。又回屋把门插好。院子里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天良不停地吻她。东方亮起一颗星星,大概是启明星。整个天空就有这样一颗星星,因而显得格外亮。

“好,我一出医院,就找你爹开证明离婚!”

“他要不肯开证明呢?”

“我就求他,说好话,磕头,怎么都行!”

“他说什么,你也要答应!”

“我答应。”

“嫂子那头怎么办?”

“开出证明,我再和她说。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你可别打她,好好对她说。”

“嗯哪。”

流翠停了一会儿,又担忧地说:“她要不答应呢?她要硬不肯离呢?……”

“我宰了她!”天良冲动地叫道,“我把莱刀扔在她面前,要不她宰了我,要不我宰了她……我死也不跟她过日子!”

“你,你心真狠!”流翠恐惧地道。

“没办法,流翠,没办法!我没有了你,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我知道我自己,我是忍着,逼我急眼了,我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天良,我怕!我怕……”流翠浑身抽搐,牙齿得得地响,“我怕你因为我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不只为你,”天良沉思道,“还为咱们过的日子,整个儿的日子!我的命不好。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逼我、推我,我抗不了,就往下滑,越滑越快……”

“我也是,我往另一边滑……天良啊,我这人不好,只有守着你,我才会变成好女人!你要救我,你不救,我就滑走了,你再也见不着我,再也见不着我……”

天良捂住她嘴。不详的预感使他深感恐惧,身上不觉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又看见那只狐狸,盘腿坐在墓碑上,指指天,指指地……

“嗨!嗨!说什么丧气话,想想东北吧!”他用力一挥手,仿佛掷出一块石头。“我什么也不带,留给她过日子。我就带一双手,一路干活,一路往北走。”

“我攒着私房钱,有三百多块,咱把它带上……我本来想结婚给自己买几件好看衣裳,现在不要了,做路费,盖小房子!咱俩结婚,我就穿这身衣裳。

“不,我能挣钱,我一定要给你买好衣裳。流翠呀,你想想吧,咱们还年轻,在老林子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多美呀!”

“有多美呀!你天天给我唱歌,我就在你怀里睡去。咱们就睡在那铺大炕上……”

“那铺老大老大的炕上……”他们绕开棘手的离婚问题,尽情幻想东北的好日子。然而,他们心里都不踏实,不知道前途有多少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