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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金手指(16)

宋麻知道谁在发挥力量。他已经感到圣徒在身边徘徊。他发狠道:来吧,老子不见得怕了你,就改成吃素的!

有一天,黑老大祥叔发话,让宋麻带几个弟兄去天堂岛。天堂岛位于鸥歌湾中央,近来搞旅游开发,建了几个渡假村,主要对香港游客开放。舞厅、按摩院、地下赌场一应俱全,渡假村老板请宋麻领弟兄们保驾护航,顺便也吃喝玩乐一番。这是美差,宋麻让人开着一辆大别克,车里塞满了人,天一黑就驶向鸥歌湾。

出了惶向,途经荔枝园,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宋麻的脑袋险些撞着玻璃,抬头一看,朱巍挡在车前!雪亮的灯光照着他古怪的装束,一双眼睛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司机骂:你找死啊?

朱巍朗朗地说了一句话:死亡的毒钩乃是罪。

大家都看着宋麻,宋麻冷冷地说:开车,撞他!

司机害怕,车起动,一抖一抖冲向朱巍。朱巍纹丝不动。眼看要撞上他了,司机一打方向盘,从朱巍身边擦身而过。

司机也是个打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懦弱,喃喃道:麻哥,咱们还要赶路,别理他……

没想到,朱巍却不肯放过这辆车。他竟在后面追车!他的脚板据说也有两个洞,跑起路来肯定很痛,但他咬着牙,一跳一跳,以惊人的意志追赶汽车。

打手们都惊讶:他想干吗?跳得蛮快!榔头,你加大油门,别让他追上了……

宋麻发火了,熄灭烟蒂,骂道:丢你老母,跑什么?跑个屁!

司机榔头说:要不,咱们下去凑他一顿?

宋麻说:不用你们。他追的是我,我自己搞定。榔头,你先送大家去码头,回头来接我。

宋麻下车。大别克继续前行。朱巍越过宋麻,一跳一跳还去追轿车。他喊:停车,你们悔改吧!

宋麻紧赶两步,一把拽住朱巍:我在这里,你还想干什么?

朱巍挣不脱,眼看轿车驶远。他急得槌胸顿足:完了完了完了……

宋麻推他:少他妈装神弄鬼!说吧,你为什么挡我的路?

朱巍怜悯地望着他:前面是死路,你还要走多远呢?

宋麻说:让我摸摸你的手掌,有钉眼我就信你。

不要摸我的手,还是摸你的心吧。

朱巍褪去袍袖露出手掌。宋麻一看,根本没什么钉眼,一副白色手套罩住了双手。他一撇嘴嘲笑道:把手套褪去,我要看见神迹!朱巍却用手掌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一按。轰隆!宋麻觉得自己的心脏爆炸了,一个霹雳把它击得粉碎!

朱巍语调低沉地说:认罪吧,我们都生活在罪中。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公路,身影隐没在荔枝林中。宋麻如梦初醒,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一辆辆警车从他身边驶过。很快,他得到消息: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着集装箱卡车狂奔,将迎面驶来的别克轿车撞得粉碎……

象以往的神秘事件一样,宋麻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与他同车的伙伴都已死亡,只有他一人死里逃生。谁救了他?圣徒。谁能够证明?没有。人们会说宋麻喝多了啤酒,下车解手,独自在野地里走走,恰巧躲过了这场灾难。许多事情除非你亲自体验,跟谁也讲不清楚。因此宋麻拿定主意,闭口不提朱巍挡车的事情。

但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必须做出选择。

祥叔开一间电器行。他坐在楼上狭窄的办公室里,指挥惶向一张黑色的网络。他摸着秃秃的脑门,向对面而坐的得力干将宋麻唉声叹气。

你要走了,留下祥叔独挑重担。你怎么忍心?惶向地面越来越乱,四川帮,湖南帮,东北帮,还有西北狼,都在跟我们抢地盘!我这把年纪了,能对付了吗?本来,我是想把位子传给你的……

宋麻一脸坚定:祥叔,别说这些了。我金盆洗手,不会再吃回头草!

祥叔收起可怜相,换上一副凶相。他把头伸到宋麻面前,秃脑门在电灯泡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金盆洗手?他冷笑道,我看不必了。手都保不住了,你还洗它干吗?咱们帮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想退出?可以,但你必须留下一只手!

宋麻捋起衣袖,将左手放到办公桌上。老大说得对,今天我就是来送手的。喏,手在这里,你现在就可以拿去!

祥叔珍惜地抚摸着宋麻的手腕,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不说话,也不动手。

宋麻冷静地说:祥叔念多年兄弟的情份,下不了手?拿刀来,我自行解决!

祥叔虎着脸,跌坐在沙发上。他一下子变得十分衰老,泪水在眼角流淌。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是圣徒,你信了那个圣徒!

宋麻点点头:对。我要把荔枝园送给他,让他盖一座教堂。

祥叔叹息:圣徒,教堂……惶向多了这些东西,我们混饭吃越来越难啦。

宋麻是急性子人,不爱罗嗦。他站起来说:大佬,我走了。这只手是你的,什么时候想拿,你随时找我。

宋麻昂扬走出小屋。祥叔拉开抽屉,拿出一支手枪,对着他的脊背瞄准。瞄了一阵,他叹息一声,又把手枪放回原处。

宋麻回到家,见治安科长许震霆来找他。许科长锐利的目光在宋麻脸上扫过:这几天你没去赖记大排挡,上哪了?

宋麻冷冷地说:南二路的事情我不管了,以后你不必去那里找我。

许震霆板起脸:耍滑头?你还有不少案底在我手中,我们之间有默契,不是吗?

我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有罪,请你立刻逮捕我。

真的?你宋麻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宋麻纠正道:不是佛,是圣徒。

这回轮到许震霆惊讶了。他睁大眼睛,打量宋麻半天,才默默点头。他拿出一张通辑令,指着罪犯照片说:那好,你要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协助我们抓捕逃犯。这个人,你见过吗?

宋麻眼睛在照片上一瞟,就认出那是谁了。但他摇摇头,说:没见过。

许震霆冷笑:讲义气,是吧?还守着你们的帮规,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这家伙名叫邱达,在湖南杀了人,持枪潜逃,他可是非常危险的罪犯!包庇这样的罪犯,你可就对不起圣徒喽。

宋麻的脸慢慢涨红,每一个麻点都充满血印。他一咬牙,说:他躲在菲菲发廊,新疆妹芳云是他马子。现在,他的绰号叫毛头,就住在发廊楼上。

许震霆笑了:很好,谢谢你。

他告辞。走到门口,他又特意转身与宋麻握手。这对冤家手握得很紧,用力摇摇,又摇摇。

许震霆说:你真变了,我信了!

朱巍还是那样,让人摸不清他是疯傻,还是神圣。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并且,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每天,他躲在荔枝园小屋里,把门窗堵严,不开电灯,只点一支蜡烛读圣经。他的胡子从来不剪,越长越长,蜡烛常将他的须发烧焦。别人跟他讲话,他一律用天国的语言回答。有时候一针见血,有时候莫名其妙。他似乎完全不懂人世间的事情,连吃饭也常常忘记。若不是刘三姐等一帮妇女照顾他,恐怕他会饿死。

偶尔,他在街上走过,就会有一班小孩跟在后面,朝他扔石子。他全然不知,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古怪的装束,更成为一个病人的标志,长袖飘飘,裤角拖地,肮脏不堪。所以,许多人还是把他当作疯子。到了夜晚,他变得格外活跃,在惶向各个角落神出鬼没。没人料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遇见他的身影。他就在夜幕掩护下创造奇迹,而奇迹又往往模糊不清。

下雨天,特别是雷雨天,他会变得格外亢奋。他站在路灯下,站在风雨中,象悲剧演员一样激情演出。他愤怒地控诉一座城市,这城市似乎是惶向,又似乎是圣经所记载的某个远古城市。他严厉指责人们犯下的一桩桩罪恶,并发出诅咒,发出可怕的预言。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他的演出达到高潮!整条马路晃动着他跳跃的身影,水珠成串在他脚下飞溅。他的呼声伴随着雷声在惶向上空回荡,他的激情犹如疯狂的火焰,焚烧着人们的良心。

这样的人物很难在人间长期生存。神圣或疯狂总象流星一样,绚烂却瞬间即逝。朱巍也是一样,人们惶惶地等待着他的结局。这结局突然就来了!大家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眨一下眼睛,这位空前绝后的、从大恶变为大善的圣徒,就从容地走向他的归宿。

抓捕毛头的行动并不顺利。刑警队张队长和许震霆领人埋伏在菲菲发廊的周围,守了一夜,不见毛头的踪影。天快亮时,毛头骑着摩托车,带着那位新疆妹回来了。许科长说,他们也许一夜没睡,等睡熟了再动手。

约摸九点多钟,许震霆与张队长带着几名刑警,敲开菲菲发廊的玻璃门。许科长与发廊老板娘很熟,说:我要找新疆妹。

老板娘领他们上楼:新疆妹和她老公睡在一起。毛头上个月才来,我正让他去办暂住证呢……

门打开,床上的人蒙头躺着。张队长手持短枪,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是新疆妹!

许科长厉声问:毛头哪去了?

新疆妹不说话。其他刑警叫起来:张队长,嫌犯从这里跑了!

小屋有一个后凉台,与邻居的凉台挨得很近。他们当即断定,犯人是跳到隔壁人家去了。许震霆叫一声:糟!那是赖记大排挡。

张队长立即指挥刑警队封锁赖记大排挡。

赖五正在楼上拿钱。他刚打开保险箱,就觉得有一样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腰间。他以为谁开玩笑,就说:别闹,别闹!他伸手摸摸腰间那硬东西,却摸到一支冰凉的枪管。赖五惊回头,看见亡命之徒扭曲变形的脸庞!

别动,出声就打死你!年青人压低嗓音说道。

赖五认识他,菲菲发廊新来的小伙子,常为小姐们买盒饭。他说:毛头你别乱来,要钱只管拿,拿了你就赶快走。

毛头说:我走不了啦,只好委曲你一下。他找到一根尼龙绳,将赖五双手反绑起来。他似乎有些抱歉,说:赖老板,我要用你做人质。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真朝你开枪的。

赖五是见过世面的人,苦笑:兄弟,枪弹不长眼睛,待会儿我陪你一块去见闫王就是了。

楼梯响起脚步声。毛头用枪指着赖五的脑袋,喊:立刻准备一辆车,这人的命就在你们手里了!

后凉台那边有动静,毛头回手就是一枪!枪声极响亮,震得赖五耳朵疼。公安人员都退下去了,暂时没有动作。

底层大排挡的客人都被撤到街上,但谁也不肯走,就站在街对面关注事态的进展。

这时,朱巍出现了。谁也没想到,这疯子甩脱警员的阻拦,从后门闯进饭店。他穿过走廊,直接踏上楼梯。他还穿着那件怪袍,宽袖宽腿,脚步踉跄。刑警已来不及阻挡他,张队长立即命令狙击手做好射击准备。楼上响起怪吼,毛头显然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别开枪,朱巍喊道,是我,我来救你!

毛头认识朱巍,也听说过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他红着眼睛喊:你来找死啊?快退下!

朱巍已经站在门前,高高举起两只手。赖五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虚虚实实的传闻他曾听说过多少?今天终于亲眼看见朱巍的手掌!他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心要看掌上的血洞。然而,朱巍戴着一副白手套,赖五无法看清真相。

把手套摘掉吧!他情不自禁地喊起来,求求你了……

歹徒也好奇,目不转睛地朝那双手掌看。

朱巍慢慢地褪去手套,往墙角一扔,向他们亮出双手。啥也没有,血洞、香气统统没有!普普通通的手掌,真让人失望。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对毛头说:没有神迹,只有选择。快把枪放下吧。

毛头的枪口指向朱巍胸膛。快走!毛头绝望地喊道。朱巍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亮,那光象太阳一样能够融化冰雪。他向毛头伸出手去——传说中创造过许多奇迹的手掌,正一寸一寸接近毛头的胸膛……

砰!枪声响了,子弹射穿朱巍的胸脯。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楼梯口射来子弹,击中了毛头的脑袋。朱巍站了很久,缓缓转过身来。他与刚上楼的许震霆打了一个照面,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们错了,他本来可以得救的……

然后,朱巍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很多年后,惶向发展为一座大都市。圣徒的传说渐渐淡漠,象许多故事一样被喧闹与繁华所淹没。只有一些上年纪的当地居民,还会谈起朱巍这么一个人。大家仍为他的变化、他的行为而困惑,这是一个谜,谜底很难揭开。但是,他在人们心中留下难以名状的激动,犹如波澜一圈圈地扩大。一座城市有其精神、有其底蕴,圣徒传奇也融入其中了。

一线光明足以划破黑暗王国。光,远比黑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