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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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爷的火气越来越大,可又无处发泄,憋在心里十分窝火。原因是他主张的罚款的办法,实际上是失败了。其一,大家心中不愿意干,便敷衍了事,偷工减料,东着花花心眼糊弄过关。验收时二看,邓坝不是往外凸,就是朝里凹,不是厚了,就是薄了,大多不合标准。其二,有几户如马六家这般情况,财大气粗,不在乎罚,分给他包侈的地段,他根本不去看看。于是坝上有了几块宽大的,差,完全不能使用,远看很象老人的大路牙。这样的坝比牛旺领着修的诊罚,狠狠地罚。验收时锲,二爷在河滩大声吆喝。

小山村的人是古老中国的农民,他们相信法不治众的道理。有个外号杠子头的中年汉子,故意和二爷抬杠,你说坝不行,他偏说行。行不行本来没个绝对标准,用尺子量,两个人量出的结果还不一样。杠子头是抬杠能手,专说是歪理,把二爷气得够呛。

先罚你这样的,抓个典型,二爷专横地说。

你老人家别吹牛,上哪儿打官司也得说理,你凭么罚我,凭什么抓我典型我的坝比谁家修得差?

你态度不好,老根爷,我说你才态度不好哩。你问大伙,我态度好不好?——挺好嘛!

态度好坏更没法找到标准。大伙笑得很响,这分明是鼓励他。二爷眼看抬杠抬不过他,便用领导口气对会计说,。就罚他,记下来——孟达……”

哈哈,你老人家在吹牛给大家听!电影上怎么说、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根爷,你要能从我手中拿走一分钱,我头拱地在南河滩走二里。

小会计磨磨蹭蹭地不肯记。二爷又朝小会计发火,骂得很厉害。小会计是人精,早不愿处在与众人对抗的境地,于是趁机下台,帐本一摔——不干了。

小磕巴劝走了二爷,遣散了众人,把风波暂时平息下来。支部会上,他出奇地坚决,完全否定了二爷的方案。支部委员们都支持他,七嘴八舌把老支书数落了一顿。

正巧乡长检查秋收准备工作,在柳泊吃了顿晌饭,许多人便在饭桌上告了二爷一状。乡长把二爷叫来,批评他通,现今最重要的是调动农民积极性,你只罚不奖的行吗,工作作风昨咋唬唬,你这老同志还左得不轻呢,群众欠你啦?是你雇大伙来修坝吗?

“我只想修坝是大伙自己的事情,庄稼人嘛……”二爷可怜巴巴地说。乡长一批评,他彻底软了。小磕巴也挨了一顿批,说他没有主心骨。你是支书,你要作主,尊重老同志是对的,也不能事事依他。二爷真是威风扫地,再不能维持过去的地位了。些天,枣红马似乎也打不起精神。二爷便拍拍它脑袋说,老伴,上河滩上船踏吧,郑儿有你爱吃的草。于偍,天刚亮,二爷就牵着老马上南河了。河滩上早晨雾最浓。雾似乎从河水里升起,潮湿得4艮,人在河滩上走一会儿,脸上就湿漉漉了。雰慢慢地在河两岸流荡。遇到树叶茂密的老柳树,便挂住不动了,仿佛在少女的披散着的头发上裹上一层未干的白纱巾。太阳出来时,白雾开始消退,从高处降到低处,最后凝聚在洼地里。当白露完全散去时,草叶上的露珠便闪亮起来,河滩上顿时变得光怪陆离了……

二爷心中的浓雾却没散去。他独自喃喃道,.日子越过越不会过了,越过越不会过了……

枣红马的铁蹄踏在鹅卵石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这严调的声响容易使人回忆起很遥远的事情。二爷回头看看銎着头行走的老马,忽然为它感到一阵委屈,心中酸楚楚的……

这匹老母马巳经老了。二爷把它买回来时还是匹小马驹,长到身强力壮时便加入了合作社。我们村穷,只有这一头大牲口,它就成了主要劳力,一年到头不得空闲。

枣红马邢时候年轻漂亮,一身皮毛绸缎似的闪闪发亮。外出时总引得公马嗯嗯地向它跑来。枣红马是很矜持的,但也难抵抗异性的诱惑。不久,它怀孕了。当又一匹与它一样颜色韵母马驹子诞生时,全村人喜得如过年股。后来,到一定的季节,人们就拉它到一个叫配种站的地方,专门去18种繁衍后代的事情。枣红马知道了生育的痛苦,然而也知道了这是它的责任,默默地忍受一切。人们狂喜地发现这母马生殖能力非常强。每次到配种站去花一点点钱,回来它就有了身孕。于是入们一点也不让它得到休息,生了一胎又一收慢慢地耗尽了它的青春……

然而,柳泊村的牲畜却兴旺起来,枣红马的儿女们又繁殖,它有了孙子们,重孙子们……好大一群骡马都是它的后代这匹老马出了名,县文化馆一位搞创作的同志来体验生活,为它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烟台日报》上。临走时,这位同志说了甲词话,枣红马是功臣!

这一旬话点开了柳泊人的心窍,大家忽然记起了枣红马的全部功劳,它所生的马驹骡子减轻了人们多少繁重的劳动,并成为柳泊现在最大的一笔财富!它除了生育,还拉车犁地,一年到头不停地干……它终于老了,闪亮的,枣红色的鬃毛开始脱落,常常停下来大口地喘息,呈现锫力衰竭的样子……终于,人们决定为枣红马采取特珠的播尨,使它在这世上多活一些日子。

邢一天,在后场院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二爷满脸产肃地宣布了党支部的决定1枣红马退休了,永远抽去篱头,它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吃啥吃啥——麦苗、苞米秸也别心疼,让它吃几口吧,它吃不了多少了!大人别呵呼一它,小孩别打它,让这匹老马自由自在地过几天好日子……二爷命人将枣红马牵来,当众摘去它的笼头。全场的气氛庄严肃穆,人们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二爷眼里涌圈泪水,叭叭地满落在马鬃里。场院周围拴着一些骡儿、马儿,全都伸长脖子望着他们的祖宗枣红马。枣红马获得了自由,却似乎不知怎么办好,它在场院上站了许久,舆一F蹒跚地走向田眠走向河滩,走向它愿去的一切地方……

从此,柳泊便有了这匹精灵般的老马。它老是不离二爷的前后,也从不肯吃二口麦苗,二爷在有趣旁边差了座小棚子。

枣红马便真的成了二爷的“老伴”.在河滩上散步。许多平日它爱吃的青草地展在前翰,鲜嫩鲜嫩的,它也不肯嗅二嗅。它就邢么垂各头,大阳光照下,由黑色转为紫色,显出二,乌有山取卷三爷匙生气。冰山的形状与马极相象东边二片平缓宽长的山梁如马背$西边组锯齿起伏鼢山峰,如马鬃。好象传说中唐僧取经的坐骑白龙马,永远朝西走着。在一片低级的丘陵中,马石山高高耸起,显得雄伟竣险,形象突出。

二爷想着枣红马,也想着与自己有关的许多事情。如今不知怎么搞的,人们似乎不再看重过去的功臣。他记得过去有个部队转业的营长,让炮弹炸瞎一只眼,到马石公社来当党委书记。他把全公社的老党员召集起来开会,说。听说马石公社是老区,三八年的党员多,资格老,工作难开展。我告诉你们,三八年的党员怎么啦?三八年的骡子还要扛炮弹呢!……耶些三八年的党员——老头、老婆们闭着眼睛听他训话,事后找到县委,说邯个独眼营。长魄力挺大,只是到老区当书记不太合适。就这几旬话,这位英雄营长就被调走了……现在呢?老功臣似乎真的脱了三八年的骡子,没有人放在心上了。,说甸什么话,青年们就做鬼脸,背底里说的话比独眼营长难听十倍,二爷在些可怜自己,觉得自己还不如老伴枣红马。

唉……我在河滩上遇见二爷时,他正蹲在一裸老柳树下插烟。二爷用烟袋朝身边一块石头指指,让我坐下。我就挨着他坐下了。

如今老人不值钱了。二爷感叹道,可老人看事有一根,不听老人早晚吃亏,他似乎要证明老人,看事有根。对我说起一些村里琐碎事,原委始末无一遗漏。他讲的人物最精彩,市且,必是看人看三代,他爹如何,他爷如何,他才如何细一何——确实有根底!

马六吗了就象他爹了,他爹是个外来户,从西边昙,跑到咱村落户。他爹人爱吃独食,挣来钱先喝酒吃肉,家里老婆孩子饿个半死也不管。闹饥荒年,家里一篓地瓜都让他爹吃了。吃到最后一个地瓜,马六他哥挽着裤腿向爹要一口地瓜皮吃,他爹一巴掌打去,一孩子滚出老远。郡孩子饿死了……你说,马六邢小子现在发财还会顾别人,他二个人成了万元户,全村人都出去讨饭,他也不会种人,哼……听说他爷就没得好死,和人家合伙做买卖,挣了钱独吞,夜里叫人吊死在房梁……

我听得津津有。故意说他讲得不对,引他讲出更金的东西来。你说人都有根,这本是血统论可女象谁?象你吗?

二爷脸色阴郁起来。他说这两个姑娘都象她们爹——他的独生儿子。他儿子跟人跑了,学唱戏,当我子,二年轻轻就死了……邻五村出名的美人,看上了在地持的爷,交二个漆两个村庄发生二场械斗,死伤千余人,郡个年代表起。包袱跟男人跑,还是极少数,可请我们班二染山区迫求爱歹礁殃。二爷也确实叫她迷得神魂颠倒,悢不得把心扒给她吃。但不知为何,二奶奶老是郁郁不乐,生下儿子不久便去世了。二爷几乎,是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谁提亲他也不应,一顺心让二奶奶带走了…….

彩彩、河女、她们的爹,都象她,象你二奶奶……都不会有善终!唉,邢种人的血天生和咱两样,看上什么人,命也不要……二爷谕,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担忧。

我见触动了二爷的心事,也有些难受,忙把话题转到别人身上去。小磕巴呢?他怎么样?

孩子,嗯,了不起的……二爷沉思着说,心大!你别瞧他不声不响,性子挺绵,心可大啦!他象他的两个老老爷,邢才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小碴巴爷爷的爷爷是老二,他和他哥是我们村最早出外闻关东的。一百多年以前,兄弟二人过够了穷日子,要出去闯荡闯荡。他们一直往北走,渡过了渤海湾,不断地往北走。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他们烧荒种地,盖房定.居。可是人渐渐多起来,官府也插手征粮派款,兄弟二人又卖了家当,再往北走……

后来,小雅甲的老老爷在森林里被黑瞎子打断了腿,返回了故乡。邵位大哥,却一直闻到海参崴一带定居下来。并且活到九十多岁,临终时派人回故乡取家谱,插话说,姓孟的在东北有一支后人,也成丁一个村庄,望父老乡亲不要忘记!邢时,老毛子已将海参崴并入俄罗斯版图,并取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但是,小磕巴的亲族倒在块土地上,祖祖孙孙地繁衍下去……

山东人最了不起,没有山东人就没有东三省!你咱柳泊小村,八十来户人家,往北一直到苏联,还有咱钓人马!往南呢?你爹在上海,孟春在苏州,孟强在州……一直到福建,到海南岛!四七年大参军,咱村走了多少人?如今都是千部了。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山东人。”

二爷的眼睛里跳跃着火星,他忘记了自己的牢骚,忘记了家事的忧愁,全身心处于一种激动亢奋之中,他为山东人自豪,他为自己的村庄自豪,这种情感使他变得高尚、伟大,因而周身似乎放射出光彩来。

我站起来,走到河边,又慢旋地转过身,哥村庄遮掩起来,声目石工其翡翠,炊烟聚成的薄雾在树梢上悬挂着,似乎为奢华差上平凡的生活,为衣食操心,为利害争吵,得一笔意外附小深的二个层次中却活跃着一股生命力,选种鞑三里暨人乡此生机勃勃。

南湾在我身后流淌,哗哗啦啦地欢叫不受刁国军,这条河似乎从山村里发源,流向天南地北,就有我们的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