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似乎并不象二爷描绘的种可憎的吃独食者,他热情开朗多还常常慷慨地将香烟散发给大家抽。
决不是作假。串门多他一定要请我喝啤酒其态度的坚决。城里人都喝啤酒了,咱这儿的庄户主却说啤酒里有一股马尿味,乌六呷了一大口啤酒对我说。
他在村里最有钱,也最时髦。宽大敞亮的屋子里,有了沙发。家具式样也挺新的。墙上挂满了当代电影明星的彩色画。他还有一台录音机,总把音量开到最响处,让邓丽君拼命地唱多原本缠绵的曲调简直充满了一种威胁。他常常在村后的大白果树下打牌,便把录音机挂在树权上,让忙碌的村人听见、看见。他的思想也最解放,打够了牌,他就眉飞色舞地向牌友们描述现代生活,城里人现在都学外国,好大一间房里住着十几个男女,全身一丝不挂,爱和谁干和谁干……他们也打敞都在女人肚皮上订,比咱可过瘾多了.
其实他并不了解城市生活,只是常开车去烟台拉些货物一到市里多他就把车停住,伸长脖子看墙上贴的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布告,一看半天,把每个细节都想象番。写得不仔细……他总是觉得遗憾,但这也够他编成瑰代生活的故事,回村向牌友们讲述了。
他很聪明,看形势很准。三中全会开过一年多他就借买了一部拖拉机。当时公社大队都批评他,他却偷着干,等大家明白了中央政策,他已先发财了。他善于拉关氯也肯出力干活,拖拉机总闲不着,一无能挣好几十块村里也有几项小副业,每个人却连十块钱也称不上,马六的收入就很令人惊叹了。他又妤炫耀,摆出一副财大气根的架式,就惹得一般庄稼人嫉恨,说他吃粮食了。
你变了。我说。这年头谁也变。马六笑嘻嘻地说,那时候咱多傻呀,呼呼隆隆去修坝,出力不讨好,都是上了四人帮的。
当时候咱们有信念,有热情,可惜的是白白糟蹋了……我试图向他说明自己的看法。
信念,值几个钱?邢是空的,看不见摸不着,说它对就对,说它错就错!我看现在政策好就好在实际;干什么也讲钱。
你瞧吧,南河的大坝就修不起来,做一件集体的事业就么难……
难什么?怎么修不起?老根爷邪死脑筋不开窍,当然不行要我说最简单。集体的事业集体出工钱,推一方沙给一块钱,你看大坝修得起来不了要邢样千我就去了,一台拖拉机顶他们多少劳力。
集体哪来钱?
怎么没钱承包副业、果园都要女队上一大笔钱,这笔钱留着干啥?叫老根爷爷枕在脑袋底下睡觉?哼,小磕巴就是面塑的,脑袋跟着老根爷的帽子转。他要做主拿出几干块钱来,我马六一个人承包修坝,保险修得比咱们郡年的坝好。
我听了马六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便沉默不语。
马六喝了不少啤酒,脸涨得通红,兴奋起来。他把头凑到我面前,说,小磕巴邢小子好象挺有心瓯其实最笨!河女邵漂亮姑娘和人勾搭上了,他还蒙在鼓里……这一对郎才女貌呀,早晚得吹。
我很惊讶,马六怎么知道小磕巴和河女的矛盾?我想探出究竟,他却摇头晃脑地故弄玄虚,不肯再说。我只感到他们内心的痛苦,却不知道原委,心里很为他们着急,就一个劲儿哄马六说出究竟来。马六清楚我不在村里久留,拿够了把,也就向我吐了真言。
她和人家写信,不敢叫村里人知道,信都叫我转。咱马六思想开遍,她才信得过咱。全柳泊就我一个人知道底细。他得意洋洋地说,我问他,给河女写信的是谁,他却死活不肯讲了。
真可惜……可惜的事情在后面呢!河女姑娘可痴情了,一趟一趟跑来向我要信,人家昵?嘿嘿,男人都是玩女人,我者,咱村最俊的姑娘早晚叫人家玩了,才叫可惜昵。
马六醉眼眯眯地笑起来,笑得淫邪猥亵。我厌恶地把头扭到一边。
老根爷家两个孙女都是狐狸精,谁沾着谁倒霉。你看牛旺邵小子,还靠在他家侄女婿!指望着彩彩病好呢!哪里好得了了……”
彩彩现在到底在哪里?
在莱阳神经病医院。
我的心二颤,好象被钢针猛刻一下。彩彩这美丽、善良的好姑娘真的毁了。她曾郅样地渴望爱情,样地渴望美好生活,却什么也没得到,就这么被毁了……
今年春上,雪还没化,她的疯病重了,穿着裤队背心就往南河南,一路跑一路唱着《为人民服务》亏她还记得.....如今的疯子怎么尽唱语录歌?嗨嗨,你没看见,她的大腿,她的膀子,雪一样白,雪一样白,牛旺追去,一巴掌把她打昏了,又抱住她坐在雪地里呜阵地哭……哦,真的雪一样白,入家小姐妹俩……
马六喝醉了,语无伦次地越说越难听。我胸口憋留。又似乎什么东西在心胸里搅动,难受得难以支持,朝陈群而别,到野外走走。
天巳黄昏,无边的田野在夕照中闪着金光。我想着彩彩,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走到河滩上。河水似乎是金子熔成的,金晃晃地耀人眼睛。陡峭的黑阴山石壁也变成二块金板,令人难以置信地放着光辉!这个金色的世界叫我睁不开眼睛,于是我闭上眼睛,杭沉地坠入往事的回忆,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令入心焦的钟声在山村里回荡。是报警的钟声——洪水来了,我们推着草包、麻袋,扛着锨镢、大锯,慌乱地奔向河滩。
大自然惩罚我们的时刻来到了。南何陡然宽阔起来,浑浊的水逼到坝的半腰罗巨浪漩涡滚腾翻搅,发出呵呵的吼叫,奔流而下,洪水里夹杂着树木、苞米秸、西瓜、死兔子…….它在上游扫荡了它所遇到的一切,又肆虐地向下游扑去。坝在脚下颤动,有的地方开始刷刷地往水里落沙土。险情迫在眉梢!
人们惊恐地望着洪水,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牛旺。牛旺的方阔大脸铁板着,棕黄色的眼珠似乎冒着火花。他紧张,但更多的是与洪水决一死战的决心!他稍稍思索一会儿将厚实的大巴掌挥挥,沉勇地发出命令,砍树装沙,一我们巳经习惯于听从他的命令了,立刻分为两拨人,一按跑到坝内的柳林里伐树,一拨张开草包装沙石。没有人吵闹叫嚷,大家都拼命干,我挥着铁锨铲沙石,眼睛不时地往大坝后面的河滩瞅,邵里是水稻田,是我们一车车地从南山推来的黄土造成的水稻田。水稻巳经抽穗,青绿青绿的一大片,长势喜人啊!
忽然,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个红点,是彩彩。她戴着大草帽,穿着水红色的小褂,站在水稻田里。大片的青绿衬托着一点红色,她变得格外显眼。她拿着一把铁锨跑到平日排水的小沟,挖掘起来。几个姑娘跑过去,围住她说了几向话,也挖小沟。
你们这是干啥。牛旺站在坝上,严厉地喝道。
彩彩直怒族,把草帽摘掉,露出了天真的笑脸,。排水沟昵,万一坝缺口,好保住水稻……
真是孩子气十足,坝真开了,邢几条小沟沟顶什么用?
给我回来。牛旺发疯般地向她吼着。彩彩愣了一会,噘着嘴,快快地往坝上走。走过我们身边时,小伙子都盯住她看,她的红小褂叫雨水打透了,紧紧地站在胸脯上,勾出隆起的胸部轮廓——雨水把她冲洗得多美,青春的气息似乎从里往外溢出来!
突然,下游有人喊。开口啦——大坝开口啦——这象一个霹雳震破了片刻的宁静。
大家先是一愣,马上蜂拥着跑向下游。有的扛沙包,有的拖大树,大坝上立刻拥挤不堪。有几个人流下坝去,跌在稻田里,爬起来又跑,泥浆溅得满脸满身……
开口处正是黑阴山对面的段坝。陡峭的石壁延伸到河床,好象插在洪水去路上的一把刀。凶猛的洪水扑到石。溅起丈把高的浪花,返回头,以加倍的疯狂向大坝冲去。这似乎是二种可怕的报复,不停地反复。坝终于挲受不住了,先是护坡石被水卷走,接着是成块的沙土往求里装,最后,轰然一声,大坝开口了。
我们跑到缺口处,手忙脚乱地往水里投沙包。沙包似朋还没入水,便贴着水皮被激流卷走了。牛旺喊,不罗乱来。他带着几个小伙子,把二裸最粗的柳旧钢放下了,接着,没等大伙趣过神,牛旺飞身萨入激流占被水冲倒在柳树千上……
几乎与此同时歹我觉得眼前忽地划过一道红光——又二个人跳入水中多我不由心中剧烈地一颤。紧接氯自己的身子便象被什么东西弹了起来,箭一般地射入激流。
我觉得好象有木在我头上猛敲了一五耳朵轰地盹身子向后倒去,但又被一样坚硬的东西顶住了——是柳树于。我抓住一只大手,拼全力站起来眠我又看见了天空洪水现在变成了山峰,紧贴在我眼前的山峰,山峰。有片红色在闪动多刹间红色被山峰涌到左近的坝坡——不是横着柳树的缺口红色中伸山峰,从坝前急退去,带着片红色,退入卞滔滔的南河……
那片红色,是彩彩。
彩彩没跳到激流氲而落在坝甑顺着大水飘走了——她力气小,跳得太近了!
彩彩——我疯狂地喊。彩彩——我身旁有许多人疯狂地喊。
小磕巴、马六他们已经跳下水,人墙已经拉起来了。但彩彩却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是令人心碎的事情,坝上的人们忘记了一切,呼喊一着往下游追去。
操你娘,快投沙包,我耳边响起一个霹雳,人们被这个霹雳震醒了,慌忙返回来,沙包象雨点似的落在缺们上。
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在波涛滚滚钓河面上寻找郁片红色。但我什么也没找到。我感到挽住我的邢条强壮的路膊在抖动,只是在剧烈地抽动!我抬起头看看牛旺。他的脸变成铁青色,却出奇地宁静!他仰着头,望着邢乌云密布的天空,显得崇高、庄严……
缺口堵住了。我们从水里上来了。人们说巳经有七、八个入追彩彩去了。老人提醒说新的洪峰快要来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了我们疲惫地坐在坝上,麻木地望着河水。一阵阵冷风吹过,身子象树叶似的抖。有入把一葫芦白酒送到我们面前,我们一个传一个地喝。白酒在喉头咕咚咕咚地响,残酒从嘴角两边流下来……
酒葫芦送到牛旺手里,他一次次地送到嘴边,却一次次地放下来。他两眼直直地盯住水面,似乎看见了什么.....忽然,牛旺站起来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坝边,猛地一跪,朝跳跃的波涛伸出两只手。酒葫芦噗嗵一下落进水里。他就保持着个姿势,跪着,双手伸着,象一尊泥塑……
牛旺多想拉彩彩一把啊!
天空凝聚着大块大块的冯云,好象哪个沉郁的画家在灰调子的底色上,又涂上几块浓重的黑色。河滩上弯曲古朴的柳树被风撕扯着,奏出哀乐殷的低沉的和声。洪水在奔腾,在咆哮,似乎故意对着疲劳、忧伤的入们显示六自然的力量在这幅油画中,牛旺缩成很小很小的二点,却依然很清晰。邵样地跪着,郚筏地伸着两只粗糙的手……
当洪峰再一次到来时,整条大坝终于垮了。
人们在下游不远处救起了彩彩。部里有一座漫水桥,桥墩、石板桥面挡住了昏迷的彩彩。她活着,但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她神经失常了,为了我们失去的一切……
我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因此而清醒。冬天,我们鼓起更大的热情,重修大坝,重建稻田夏天,洪水来了,抢险、堵缺口,最后坝又垮了……这样一次一次地反复,终于把人们的精力、意志、热情耗干了。人们开始怨恨,怨恨无效的劳动,怨恨无尽的运动,这种怨恨一直延续到今天,延续到应该合理治理南河的时刻……
夕阳已经沉落。雾霭贴着地面流荡,渐渐扯起一片烟灰色的帐幔。我步履沉重地走在河床上。河水很瀛很浅,两边是宽阔的乱石滩。人们很容易产生这样的念头,郡么一点点水,凭什么占着么宽阔的河床,于是你会觉得河水在胡闹,它恣肆任性地向入们索取地盘。当人的精神自我扩张到自然界的主宰时,你便很想管教管教它。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人不要变得象河一样,人应该懂得界限,懂得规律!
我望着新建起的大坝,大坝弯弯曲曲,到处是缺口。它终于后撤了,人们终于让给南河七十米河床。可是这个让步太晚了,凶猛的洪水给了我们无穷的痛苦。如今,它平静地、舒缓地流淌着,似乎在宽大的河床里感到十分健意——它在讽刺我们!
天完全晚了。修坝的人们早已离去。我顺着长长的大坝,默默地走着。月亮升起来,坝上的黄沙在银光里冈亮。黑影山的山壁在清亮的河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由影。河湾的荒草丛中飞起几只水鸟,啾啾地叫着飞往下游。我很快发现了惊起水鸟的响动——前面有人在修坝。
那里是一段缺口,分工包修这段坝的主人没有完成任务,我猜想准是马六。我紧走几步,看见了修坝的人,是牛旺。
他赤裸着身子,挑着一担沙石往坝上爬。我认得邡筐子。就是他逼着小鞋巴挑沙的补种抬粪用的特大号抬筐。他很有劲,浑身鼓暴着方方楞楞的肌肉,月光照着泛出幽幽的青色,好似青铜铸成的一般。但是,筐太大了,装的沙石太满了,鼓出两个又因又高的尖尖,这副在太重了。他艰难地挑着它,直不起腰,脚步踉跄扁担在他肩上痛苦地扭曲着,发出吱嘎吱哩的声音,仿佛是他的骨头在响。这种声音和牛旺沉重的,呻吟胺的喘息声海在一起,使人听着感到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这幅图景,想起希腊神话中称个不幸的大力下去罗再推上来,又滚下去……他耗尽了序水和力气,却士,他把二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下推到山顶,巨石却又滚落。
不幸的牛旺,你注定补不上那些缺口。人们物村的郡段历史负责。然而我知道你的痛苦,你也在怨恨,你在段历史中损失得最多,可是每个历史时刻,总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山要有人挑担子,你注定承受过于沉重的压力,去补些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口!
我最后看了二眼挑着两只大筐往沙坝上爬的牛旺,最后听了听他的沉重的呻吟般的喘息声,就继续向前走去。大坝向后移去,远了,小了。南河变得荒凉、广宽,河滩上的鹅卵石在月照下反着白光,大片大片,无边无涯。河水任意地弯绕着,毫无规则地流淌。渐渐地,又出现了几棵柳树,树身扭曲着,树干、树根上的疙瘩盘结着。
再往前走,地势高起来,南河转过一个山脚,不知往哪儿流去。我顺着山坡走进树林,马尾松散发着淡淡的松脂香,摇控的树身在地面投下憧憧黑影。林子深处发出隐微的、神秘的声息,仿佛向我暗示它的深奥、广大。我继镔向前走,前面是南天门高耸的石峰。松林往我身后移动,远了,小了……
我站在南天门石峰上往四下眺望,一切都变得邢么小么小南河不过是一条细带,松树林子不过是一片枕巾。大自然显露出它的整体面貌,雄浑,朦胧,一切都化入一种近乎于黑色的深蓝!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寂静中港隐着大自然的沉稳的呼吸。我的心宁静了,感受着这种呼瓯沉浸在无边际的深蓝里……我重又想起条大坝,想起我们火热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宇宙进程的体现,尽管可悲,却不容邯薄。它们的价值隐藏在历史的深处,隐藏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