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磕巴的石墨矿开张了。郡实在称不上矿。在咯啦石的一坡地瓜地旁,挖了一个大坑,就象山区常见的泥坑样。在隔村不远的北沟下端,搭了一座草棚,建了一个水泥池。矿石从山腰上推下来,倒在水池里搅。带动浮选柱的马达还是从南寨借来的,一个月要交三十块钱。全部资本一共不到四百元。简直是无本生意。
当第一批石墨浮到水面上时,村里许多人都来看了他们用手沾起邪黑乎乎的末子,对着太阳看,接着俏皮话我来了——
这玩艺儿能卖钱?邵咱们柳泊可发财了。
卖钱?还能造原子弹哩!老根爷说压一压就成了压缩饼干,东西吃了可顶时辰啦,哈哈……
这黑泥巴能吃?咱柳泊不用种庄稼了,咯啦石够咱吃一万年的……
赛赛也在邢儿,傻乎乎地沾了些石墨填在嘴里。他是什么东西都吃过的歹最富有经验,人们都望着他。然而他嚼了几下,坚决地吐出来,龇着染成黑色的牙齿宣布。就数它吃不得。人们哄笑起来,打趣说赛赛放蚕发了财,胃口变刁了……
老实说,我去看了看邪简陋的草棚,也不相信里能生产出石墨。但当我上了小磕巴的家歹看见堆在桌国贸放在枕边的些有关石墨勘探、开采技术的书本刊物,却几乎要相信他是一个专家了。我把群众的议论告诉他,他淡故地笑道,。莱西有国营的现代化大矿,也有土法上马的小矿。咱是学土办法,自然不中看……
我翻开些深奥的科技书,带几分敬佩的心情问,。现在你连这种书也看懂了?
小穗巴说,瞎看,十分能懂一分。看书心里踏实,瞎看也比不看强。你还不知道我?
我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尚朴、整洁的屋子。到处都是书报。墙上钉着几块长条木板,摆满了书罗炕角落放着乃只肥皂纸箱,装满了书罗窗台上摆着一排书桌子靠墙谁处摆着一排书屋子角落里还堆着摘得结结实实的旧报纸书的种类更多得没法数,中学课本、水利技术、果树栽培、畜疫防治、小说、毛主席着作、机械制图、天文常识……还有与石墨相关的邢一套。我想起第一次来和他谈读书方法的情景,屈指一算,到如今巳经整十年了。这十年他似懂非境地读了多少书啊!这样一个人,如果受十年正规教育,高中,大学,研究生,将成为多么出色的人材啊!我不由深深地为他惋惜,同时又不得不深深地核服他。
小组长毕业了。他来信说,过几天把他在大学里甩过的课本全寄给我。小雅巴说。
你没写信感谢他?
写了。我们一直通信,我学不懂的地方问他,他就给我回好几页纸的长信……你瞧,这是我刚写好的信,看看行不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我看了看,邡上面尽是感谢话写得根朴实!也很真诚……然而看到最后一旬话,我的心动了一下,河女让我代问妤,她也感谢你帮助我……
我敏感地看丁也一眼,他却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我把信叠起来,慢吞吞地问道,河大这一阵对你怎么样?
挺好。今早雁还来帮我婶子晒被子……
你知道她的心吗?
知道,邢天我看见她在学数学,就知道了。她最厌数学,高考落榜后她说过一辈子不学数学……可是她又学了,开始还不让我知……
她学数学干什么?她还想考大学,考走,离开我……小磕巴咽了一唾沫,似乎说这旬话很吃力。
他全明白。他的心很敏感。我叹卜口气,间写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想,我也去考!可是再一想,我好多课都没学过,基础知识太差,村里事情又多,八成考不上!再说……我考上就有用吗?
话谈到此,很难继续了。小磕巴比我还了解河女。我想安慰他,可是怎么也找不出一旬合适的话。屋子里加空气很沉闷。
咱们走吧,小磕巴转移了话题,去找找牛旺。我想请他入伙,怕他不干。你帮我说说去。
我们离开了小磕巴家。牛旺修坝去了,我们上南河找他。村前是一片狭长的泊地,约有二里路宽,穿过泊地就是南河。这种泊地非常肥沃,含沙的土壤发乌,土层很厚,庄稼人只舍得用它种麦子,这叫妈地。我们村祖狙辈辈靠它养育。南河处于南山与妈地之间,修坝就是为丁保护妈地。地里打着长条的田畦,新翻的泥土好象是为地穿上的新衣服,朴素而又新鲜。畦子里种着麦子,褒歹早的,巳经悄悄顶开细土,露出一点绿色来。我望着这片土地,心中涌起很热烈的情感。
妈地……我轻轻地说。
小磕巴点点头,但用一种与我相反的情感说。妈地不象过去邢么值钱了。
怎么?
粮食不值钱,再好的地也不值钱,妈地只能让咱柳泊吃饱饭,但不能让咱柳泊富起来马六说,如果妈地和东风牌卡车,只能要一样,他情愿要卡车。芸香这小子挺聪明!
我心里又受到触动。现在小磕巴、马六这些人的价值观念,与二爷奉为神明的邢一套,有多大的差距啊!妈地养出一代不肖子孙。
牛旺肚子刚好就来修坝。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推着一车护坝石从南山下来——这车石头又有上千斤重。南河滩上有好多人在修坝,都不声不响,各人干各人的,虽然没有过去种热烈的气氛,但人人都憋着一股子很足的劲头。这叫我感到惊讶这些人怎么忽然又自觉地修起坝来?
还不是支部里有人走漏风声到,磕巴笑道,一听说修坝有钱,就来劲了!
质量不好别给钱!牛旺冷丁地说道。
当然!小雅巴得意地说,好象他手里拿到一张决定性的牌,钱邢么妤拿。
我看看牛旺!他脸上有一种疲劳而踏实的神情。阳光照着他鼓暴的肌肉!泛出紫红色的光泽。他看出大坝很快就要修成功了,看出七十米宽的河床可以保证大坝的安全,心里二定感到欣慰同时也会感到内疚。
修二条大坝其实不难,要紧的是咱又能把人心收拢起来,二想干成功一桩事情!二前二阵子,我真急眼了,心思洼一条坝也修不起,咱还能做什么事情?
我说,还是有办法酌,不过办法和过去不同了。
小催巴亲昵地捏捏牛旺的肌肉,道伙计,坝修成了,你这桩心事完了吧?入伙开石墨矿吧,咱们一起发笔小对,你这身力气一人能顶俩劳力。
牛旺转过身,直视小碴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光惦记着自己发一笔小财,不带着全村人发一笔。
我想咱先摸点经验,成功了,别人自然跟着……再说,集体开矿上哪去弄邢么多资金呢?小磕巴皱着眉罗说。
牛旺冷冷地瞅他一眼,推起小车往南山走去。
牛旺。我瞧他一声。牛旺不回头,宽阔的肩膀透露出一股犟劲。我知墓他,不等全村共同富裕,他是决不肯先发财的!他郾翟殖巴的行为,觉得他不象一个支书。我不由感陬起来半旺啊牛旺,你身上确实有一种崇高精神,但你也有许旧自观念,极左的思想啊,你太珍视这些了,它台军方成了你落后于时代的包袱了。
上哪去弄邓么多资金流?小磕巴没去注意牛旺,专心地思索着刚才提到的问题。
他老是皱着眉头,显得愁眉苦脸的。我再和他说什么话,他嗯嗯啊啊地总是走神。我们在河滩上走,他的目光漫无边际,似乎在看坝,又似乎在看更远处的咯啦石。罪座金字塔形的大山镇着我们的村庄,仿佛二个阴沉沉的巨人山沟里飘出淡淡的雾气,又在引诱人们去探索它的秘密……
咝——。小磕巴倒抽一口冷气,表情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我问。
这可太胆大了!胆大包天,一我再琢磨琢磨。
他一个人走到村里去了。我望着南河里汤汤的流水,心却无端地眺动得激烈起来。我不知道小碴巴在想什么,但我预感到他萌动了一个了不起的念头,我的故乡也许因此而发生巨大的变化!太阳照在南河滩上,一切依然么平静,几只羊在河滩上啃茅根草,人们象蚂蚁似的忙忙碌碌地搬沙子,老柳树随风摆动着枝条,仿佛几个老人在对世事评头论足……
小磕巴回来的时候,眼睛里放着亮光。他对我说。我要找会计去,算算细帐……今晚上你来参加支部会,为我壮壮胆,怎么还用壮胆?
我怕老根爷吃了我,.不过,这回我一步不让即使大家都反对,我也不让,我得说了算。
他非常豪爽地挥了挥手,迅速地往村里走去。他的背人影渐渐地缩小,无边的麦田在他身后渐渐地展开,让人感到他瘦弱的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潜力……
吃过晚饭,我就上山去。山路上又是许多去看电视的青年人使我有些着急起来什么时候看完《霍元甲》?什么时候才开支部会呀!……背后有人喊我,喊了几声我竟没有听见。
伙计,你好大架子!怎么不理人啊?
我回头一看,是马六,赶忙向他说明我不是有意的。他拉拉我,暗示我慢些走。等一伙青年人急匆匆地过去了,他才压低嗓门和我说起话来。托你个事,能不能帮忙?什么事?你和小磕巴说说,能不能让我个人承包修坝?
他问意,咱把价钱讲定,到时候他给我钱,我给他坝,什么事儿也不用他操心。
我瞅了马六一眼,心里想起二爷讲他吃独食的话。不过真的按他要求办,修坝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今晚上支部开会,说不定有什么新变动。我谨慎向他透露着。噢?。他非常敏感地竖起耳朵。尉我说你最好等支部公布了决定再活动,别光凭小道消息动脑筋……嗨,邓就晚了。
我们来到山上,石屋门前已经坐满了人。二爷津津有咪地看着商品信息,却被小穆巴拉到屋后去了。我跟过去,见几个支部委员都在邢儿。二爷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呀,看完电再开会嘛。
今天这会怕要开长昵,还是早一些吧……小碴巴坚持道。
二爷咕咕噜噜地抱怨着,跟着小鞋巴他们来到不远处的小树林,开会商量修坝开支问题。小碴巴先让会计宣读预算。会计慢吞吞地拿出帐本,土方、石方一笔一笔地算帐,算到最后才念出一个总数,一万四千块钱。
二爷磕若烟袋嚷起来,瞧瞧,瞧瞧,硬把些家底褶踏了!一万四千块昵。
支部委员们意见例一致,七嘴八舌地说服二爷。这本是决定了的事,二爷生气发牢骚,却也没什么办法。可是小磕巴说了一旬话,把所有的人惊呆了。
咱们为什么要修坝呢。
这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六家一时竟不知怎么网答好。月光照在小雅巴白净的脸上,他眯着眼睛,轻声地说着,但邢些话到了大家的耳朵里,都成了一声声响雷!
这二万四千块是一笔投资,咱往哪儿投了修坝,每年算它多打五万斤粮食,能值多少钱喔,—万块吧!要我箅过,一年少说能挣是把它投资到咯噔石开石墨矿昵?十万块……咱们村老是穷,到底穷在哪上头?就是老在粮食上!咱们这些年光知道种庄稼,村里有几项副业?上驴蹄子的、铁匠铺、粉房加在一起能挣多少钱?那么事情都围着粮食转转,可是粮食早就够吃的了,塞得咱们脑子转不过弯来!今天开这会,咱就把这问题想通了到底为什么修坝呢?他说最后一向话时,语气很重。
我站起来,走出了树林。小磕巴不需要壮胆,他已经掌握了惊得庄稼人目瞪口呆的思想方式。我明白了他的意匦深深佩服他的气魄。二爷说得对,这个人看起来性子氯其实心大,象他邵些富有开拓精神的祖先。
电视里又在大打出手了,《霍元甲》的主题歌响彻云霄,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我的耳老响着小殖巴的话,咱们为什么要修坝昵!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与之相联系的许多新观念将对老式的农民思想形成强有力的冲击。一个真正的新纪元将在我的故乡。
山下,平静的小村庄在月光里渐渐地入睡,掩映村庄的密集的树梢上聚着一层白雾,仿佛晚餐的炊烟还未散去。明天又将怎样呢?我想:将来要编写村史,今晚上的支部一定会被写进去,并且要重重地书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