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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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胶东山区的菜园子,都用河沟里拣来的圆石头垒园墙。园地很矮,约有尺余高。春天,在矮石墙上抹些黄泥,再往黄泥里一棵挨一稞地插上藤子,园墙就有二米左右高了。棘子浑身挺着威风凛凛的尖针,鸡呀狗啊便不敢贸然往菜园,闯。这叫《筑园》春天的活计,秋天就要做好准备。因此,收拾完庄稼,家家都要上山去砍两担棘子,偷着春天筑园用。

辣子在餐夏都是嫩绿的,叶子抹了油似的闪着光亮,小小的钱针做得都能指出汁来。入了秋,青色的马枣转黄转红,辣子也老成起来。等秋风扫尽残叶,棘子全身便呈现出一种紫红颜色挺起钢制般的棘针,如将军亮出了兵器,凛然不可侵犯。这便到砍辣子的时候了。砍棘子也是件麻烦事情,入手不敢近,稍不小心就会有一根大刺断在肉里。人们便砍些平柳树权,削成弹弓模样的叉子,握住把柄将辣子紧,挥镰砍断棘根,棘子就留在叉子上。満了叉子,再用镰刀将棘子退下,整整齐齐的一把。

河女看看园墙上的棘子都巳灰白枯干,便打算上山矽一担新辣子。过晌,她谁也没告诉,一个人到南山去歹。过南河时,她蹲在捶衣服的大青石上洗了一把脸,又砍多一根很好的平柳树权,做了一把漂亮精致的叉子,在手中舞弄着一路进南山。

南山比咯啦石清秀些,葱葱茏茏地长着一些刺槐、白杨、柞树、行枫……地里也没郡么多石头,是厚厚的红土。树林里鸟儿很多,布谷鸟的叫声总是从南山传来的,此外还有黄莺、乌蓝鸟、白头翁、喜鹊……芸至还能看见老雕。有二种鸡长得很小,叫起来又急又响,叽叽喳一叽叽嘎——。好象总有谁抢它东西。于是人们叫这种鸟叽叽鬼,并用它来形容二些气最小的入。南山还出药材柴胡、防风、沙参、天南星、打落碗花……多得数不清药材。常常有些老人提着小徐来刨药材。

南山真是座富山!

南山沟里长满蒿草葛藤,辣子便生长在其间。河女走薏沟,看见南天门了,便在一裸柿子树下插好杠子。这叫安桩。等于定下基地,人家看见杠子也知道树下堆的藤子是有主的。她蹦过几块巨石,便上了南沟东坡,在座石崖下砍开了棘子。

东坡上还有人砍棘子,有时候镰刀尖碰在石块上,发出°铮铮。的响声。河女想独自一人干活,明明听见这声氰也不去看看是谁,更不想打招呼。她要想心事,干着瀛思绪朦朦胧胧地随意流动,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别有一种滋味。过去她可最恋伴了,哪儿热闹往哪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憋得难受。近来她变了,老爱躲着人,喜欢在寂寞中感受许多东西。

河女挑着一又棘子回到柿树下,发现邢人也把桩安在部里,并且已经砍下一堆藤子了。河女觉得挺有意思,放棘子又上了东坡。她想起最近看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声音。其中的女主人公在树林里割草,忽然来了兴致,亮开好听的嗓子叫道,大刀睐——小刀味——。林子邵边神奇地传来回声°大姑娘睐——小姑娘睐——。河女笑了,心想,大刀睐小刀味。是什么意思?可是嗓子里痒痒的,忍不住也想邢么叫一声。

大刀睐——小刀唻——。

她终于挺直身子,放开嗓子叫。这好象甩出了一串银锅在山谷里飞旋,每一座青山都争着回答。大刀小刀?大刀小刀。……河女得意地想在山里喊到底比在芦青河边喊强。同时,她期待着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大姑娘味——小姑娘家——。这就很有诗意了。

你叫蛇咬着啦?石盛上有人探出头来,慢吞吞地问。

河女抬头一看,竟是小雅巴!她忍不住想笑,可是忽然记起小碴巴也是看过声音的,而且还是她叫他看的,便埋怨他不顺着小说里的意思回答邢么一向啊。

叫蛇咬着啦你也不下来看看!河女没好气地说。

一会儿,小磕巴从石崖上下来了,慢悠悠地哼唱着,走到她身边。咬在哪里?我看看要紧不?

你怎么也来了?乱叫,要是草窝里趴着阶级敌人怎么办?我来保护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一个人在山里乱喊。

河女格格地笑了。小霞巴在她身边坐下,愁眉苦脸地。怎么啦?二根棘纤断在肉里……我给你挑挑。她回头瞅瞅磕巴,家伙急得半闭着眼睛,身子往后你心河女忍住笑,悄悄翻了一根植钭,一丁子扎到位皮肉里。啊呀!这回真扎上了……

小盐巴身上有一种纯真的幽默感,特别是当他和河女在川起的时候。河女受了他的感染,心情就愉快起来。有时候她想,小雅巴真是挺可爱的,象一潭清水。人为什么都郡么好昵?这就复杂了!

他们开始一起砍棘子。小磕巴忽然喊起来刺猬。

河女赶忙跑过去,看见一团干草。小磕巴拨开草团,便露出一个黑洞。他叫河女守着,自己飞快地跑了。对面山坡上,赛赛和他爷爷在放蚕,他要向他们借盒火柴。河女一个人守着洞口,不时地朝洞里看看,心里又欣喜又害怕。

一会儿,小磕巴回来了,赛赛也跟在后头。他们把洞口周围的干草拔掉,点起火来,让烟往刺猬洞里灌。过了片刻,一只肥大的刺猬从洞里冲出来,被小磕巴一脚踩低俘获了。河女惊喜地直叫,想拿来抱抱,但又怕一身刺。小磕巴拎着刺猬的后腿,玩出种种把戏,他把刺猬的小尖鼻子放在一缕青烟上,呛得刺猬咳嗽起来,到声音竟和小老头一模一样罗一会儿,他又拣了一粒沙子,夹在刺猬的脚趾缝里,一提一捏,郡刺猬居然象婴儿一样啼哭起来,嗯啊嗯啊嗯啊……满山都回荡着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声音,河女笑弯了腰,笑出了晶亮的泪花……

赛骞挺着滚圆的肚皮,一直在央求给我吧,给我吧。小碴巴和河女玩够了,才把刺猬给他。他是要拿去吃,用泥巴将刺猬糊住,丢在火堆里烧,熟了,把泥巴剥去,刺猬郡一身钢针也被泥沼去了。刺猬尽长瘦肉,部红色,格外香——邢真比驴肉好吃多了!

赛赛走时没有忘记讨还火柴。

他们砍满两担棘子,天已经全黑了。南沟里的风不象咯啦石邢般强劲,吹在人身上暖暖的。山谷里的雰有一股青草的芬芳,吸着觉得肺腑格外清爽。树林里偶然传出两声鸟叫,似乎是鸟儿在睡梦中发出的呓语……小碹巴和河女挑着辣子走出南沟,心头还荡漾着南山留给他们的美好愉快的余味……

走到南河边上,他们又累又该,很轻的一担棘子也觉得挑不动了。河女说,°歇歇吧。便卷起裤腿,哗啦哗啦地走到河中间,捧水洗了把脸。河里长着几根柳树,树干又粗又矮,盘结扭曲,似乎是与洪水抗争留下的痕迹。柳丝垂到河里,引得银色的小鱼欢腾啄食。河水在柳树根部盘旋回绕,依恋地抚摸着斑裂的老树皮上的藓苔……河女轻轻跳上一根弯弯的树干,两只脚荡来荡去。小磕巴也要上来,河女却不许他。

上边的树上坐着去。

小雅巴爬上了另一裸柳树,但有一根枝干一直长到河女坐的裸柳树上,于是他就顺着这根枝爬,直到枝千沉甸甸地坠下去,他才坐好——他只要把双脚一仲,就能触到河女白嫩光滑的小腿了。他咕咕噜噜地找些话说,说声坝,说他的石墨矿,说将来的日子……他的声音有一种梦眠作用,河女昏昏然,四肢软软的……

她忽然觉得这情景非常熟悉。有时候,人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现实中的某个场面,自己曾在梦中经历过恍恍惚惚的,郡么虚幻,又邢么真实……河女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西边的长庚星晶亮晶亮,盯住它看久了,却很难相信它是真的。两棵树隔得这样近,他们都坐在树上腿一伸就能够着。在细碎的水声中,小磕巴咕咕噜噜地说着,似乎在述说一个遥远的梦境。河女偷偷地希望这个人吻她一下,然而他们坐在两棵树上……河女竭力回忆着这是在哪个梦里出现过的情景?

该回家了。河女望着树下的流水,不敢眺,于是她叫了小磕巴一声。小磕巴跑过来,张开两臂鼓励河女勇敢些,然而当河女闭上眼睛一跳,却差点把瘦弱的小磕巴撞倒在河里……连这也似乎在哪儿见过!小磕巴抱住她,清明的跟晴久久地盯住她看,然后在她红润的嘴唇上轻轻地沾了占,邢么温柔,仿佛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心尖……

她的心猛地悸动起来,尖叫着推开小磕巴,哗啦哗啦地踵着水跑到岸边,挑起辣子就走,惶恐得好象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小磕巴在后面厉声叫道,你还记得!你这辈子忘不了啦……

河女想起来了,邢完全是第一次接吻的情景!也是秋氖也是砍棘子,但邢次是在咯啦石。下到北沟,天已经黑了,他们也是又累又该,也是坐在两棵树上歇气,但那次是坐在柿子树上。北沟里的溪水潺潺地流着,伴随孰碹巴巴呢喃喃的话音。下树时,也是差点撞倒了小砖巴,小磕巴也是这样在她嘴唇上轻轻地沾了一沾。二战、样今天,小雅巴有意复制出这幕情景,来提醒她,翻罚她!

河女了解小磕巴,他对自己所珍惜的东西是决不能易放弃的!她感到刺心的痛苦。是的,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纯洁,她一生也不能忘怀。假如她舍弃了这些东西,邢她的心灵将受到沉重的磨难。一个人要是轻易地封断与过去的联系,决不会不遭到惩罚,不付出代价。

河女害怕了。

田野里邢么黑暗,秋风卷起的败草枯叶时时撞到人上。月亮迟迟不肯出来,天空仿佛失去了主人,空旷将叫人心虚。在这样的黑暗里走,人的心灵又特别敏感,翻异样的响动都会引起一阵心惊肉跳。河女慌慌张张地向前赶,现在她只想见到灯光,只想见到亲人……

我在村里的石板桥上遇见她时,也被她的模样吓了。跳,她头发蓬乱,脸上不知淌着汗水还是泪水,身上全家河水溅湿了,裤腿上还挂着一根辣子,两眼直直地望着我……我帮她挑过膝子,问她为什么么晚回来,她却支吾吾地答非所问。

你上哪去?她心不在焉地问我。

我去看牛旺。他病了……

河女立刻要跟我一起去,藤子也顾不得送回京。把棘子放在人家的草垛旁,上了牛旺家。

进了邵三间草屋,我们又被一幅图景惊呆了,牛旺肚子疼,疼得满炕乱滚,嘴里发出吓人的喊声。牛旺的瞎娘站在锅吐口,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放在锅台上。她手里拿着三根筷子,竖在碗里,口中念念有词,是孩子他爹,你就接着吧……接着两手一松,三根筷子倒在锅台上。她两手摸索着将筷子一根根拣起,又往碗里竖,并用手捞起些清水,从上到下淋着筷子,紧张而虔诚地念叨,是孩子他奶奶,你就接着吧……

河女一看这情景,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奔出去。

瞎老人在拯救自己的儿子!山村里有一种迷信,认为活人肚子疼,是死去的亲属作祟,于是就象牛旺娘做的邢祥,用一碗水、三根筷子,还唤着死者的名字。如果叫到哪个人,三根筷子站住了,便是作祟的鬼魂接住了,于是哀求、许愿、基至烧纸磕……鬼魂开了思,炕上的病人肚子就不疼了。三根筷子很难站住,所以需要不断淋水,如果水将筷子粘合在一起,偶然也站得住,但很费时间。因此,常常把死者亲属叫了个遍,筷子还没站住。于是再叫村里新近死去的其他人。

是他登高爷爷,你就接着吧。

河女领着村里的卫生员赶来,直奔里屋,迅速地给牛旺打了二针。牛旺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反趴在炕上,円肢摆成了大字,手指刷啦刷啦地直抓炕席,喉咙因极度的痛苦发出咯咯的响声……河女用一块手巾擦他额上的汗珠,目里不断地叫牛旺哥,牛旺哥……邢声音是抖的。

等药力发挥了作用,牛旺渐渐平静下来,河女又轻轻地翻转他的庞大的身体,坐在炕沿上为他揉肚子。她的小手部么温柔,在牛旺的肚子上挪来拂去,似乎拿不准究竟哪个地方最疼……她两眼望着牛旺苍白的脸,泪水簌簌地掉下来。牛旺哥,你……你太苦了!

河女心里对牛旺有一种很深的痛借的情感,但表面上又对他不好。牛旺似乎是另一种榜样忠于爱情,不惜牲自己。这个榜样老折磨她。当她看见牛旺邢痛苦、忠诚的脸,内心就感觉受到一种谴责。她的行为正好与牛旺所显示出的道德相反。每当她看见牛旺在家里尽一个好女婿的责任时,她心里就烦恼,似乎被刺中深藏在内心的廖秘。

现在,河女在心中忏悔了。小磕巴怎么了?多好的人呀?比比牛旺,自己真惭愧死了——彩彩有么严重的藏牛旺却不变心罗小磕巴就算有缺点,比彩彩不是强万倍吗?纵然有些不满足,忍一忍也就算了,过去、现在。将来,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已经和小磕巴基样了,何必再伤人,牺牲自己总比牺牲别人强……

我和河女离开牛旺家时,她巳经平静了。走过石板侨时遇见马六,他对河女说了几勾笑话,悄悄地把二封信箬给河女。河女看看我,似乎有些难堪,但还是把信姥雍好。

我们两人分手时,河女突然对我说了一词,。你们作家思想都不好,我可不听你的了。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地问。

还记得咱们在苹果园说的话吧变心不好,牛旺就不变心!你最好把牛旺写写。

我又没叫你变心。

当我委屈地喊出这旬话时,河女巳经挑着棘子回家了。新月挂在二爷家门口邓棵大树的长长的枝稍上,清淡的月光照着她苗条的身影,她周身仿佛发出一种幽蓝幽蓝的颜色。我踏着月光在乡村的街道上走,脑子里琢磨着她的话,想象着她的心理活动由她,又想到牛旺,想到整整这一代人的爱情……

如今,这确实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