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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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又是野猪

从房子前看去,那面耕地像块绿色的绒毯,挂在山坡上,四周树林边缘整齐。大伙干了十来天了,清理出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些。那些没有拔过杂草的,远看绿呼呼一片,也分不清苗与草,更分不清垄沟与垄台。

如果不抓紧把杂草消灭,它们会把庄稼欺负得瘦弱纤细,秋天收成就打了折扣。

明天把拖拉机停了,让大胡子也来薅草,加上自己,还能多干出些活计!王椿熠咬了咬牙想。

焦急的日子总是走得很慢。王椿熠觉得这每一天都被拉长,放大,长得人都衰老了许多。

待走到地头,天突然阴了下来。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几声炸雷响过,大伙早已经向房子跑去。王椿熠没动,站在地头傻了一般,仿佛心上的火正需要些雨水来浇灭。

一会功夫,那天跟漏了一般,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往下面倒水。远山近林,即刻淹没在雨的雾里。黄豆苗细小,好象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软软弯弯的,哆嗦着,似要伏倒。杂草却欢实,只把那些叶子尽量的伸展开来,清新碧绿,像是在畅快地洗澡。

几条泥流从垄沟里爬下,弯弯曲曲,快速向沟底冲来。一群狰狞的蛇般,把王椿熠的心都噬痛了。

顺山打垄,坡度又大,王椿熠不知道这样雨水冲刷,这样的水土流失,田地能坚持几年。山坡地,土质虽好,土层却薄。水流急切的地方,已经有山石露出来。王椿熠觉得浸泡在脚下的水,烫得难受。

王椿熠突然感到头上的雨水不再浇下。抬头看去,见柄黑色的老式雨伞罩在头顶。来娣撑着,大眼睛并不看王椿熠,也盯住那些草苗,直直的,不移动分毫。

“回屋吧,冷呢,别感冒了。”里娣把雨伞塞到王椿熠手里。自己撑开手里合着的另一柄。透过雨幕,恍惚间我椿熠觉得像是跟肖影在学校里。

“小影姐在就好了。”来娣边说边转身往房子走去。王椿熠如梦醒一般,愣愣地看那背影。

王椿熠下山雇人的时候,肖影接站送站,张罗吃饭,都跟着。临进山的时候肖影把自己的纱巾解下来,给了来娣。山里风大,别把脸蛋儿弄皴了,给来娣扎上时她轻声说。

后晌雨,下一宿。那雨就哩哩啦啦地敲打了一夜。早上起来,却是个大太阳,林子草窠像被洗了一般,都绽着新鲜的绿。山都被一团蒸汽罩着,隐隐约约的,蒙着纱一样。

水气还没消,大伙就奔了地。都知道农时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裤管被叶子上的水浸得湿透。大簸箕也跟了去,只是没了以前的欢实,脸色苍白着。

上午就闷热了。地上的水在太阳下蒸发出来,直扑人的脸,与汗水融在一起,再滴落地里。杂草拔出来,根子上带着一坨湿润的泥土。大伙都知道,这样清理出来的杂草,扔地上还会活得旺盛。就都使劲的摔打那坨泥土,直到剩下干净的草根,再扔下。一伙人猫着腰,手臂起起伏伏的,远看像是祭奠什么的仪式。

大簸箕坠在众人后头,不是活计跟不上,而是看见坡顶那片林子,就觉得脊背发凉。那群突然窜起的黑色野兽,总是在脑海里出现,赶也赶不走。现在,她看见林子,看见黑暗的深处,甚至看见高的草丛,都会觉得害怕,仿佛那里也会突然窜出那些野兽,向她扑来,连出去方便,也要来娣跟着去才行。

又接近那坡顶了,越是想着,就越觉得那林子里有动静。大簸箕的手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表情慌张地站在那里,侧耳听着。

王椿熠觉得好笑,起身看了她一眼,刚要伏下身子,耳朵里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吱吱儿的,初听像鸟鸣,仔细听又不是,还伴随着些若隐若现的撞击声。

王椿熠往前走了两步,站住,凝神细听。突然反应过来,套住了!他大声地喊。

大伙也明白过来,又有肉吃了!雀跃着跟他往上跑。到了地边,把那冬天堆的断树每人拣了一根,尽挑粗大的。王椿熠没拣,也没阻拦大伙。他知道,那林子密实,枝枝叉叉的,棒子是抡不起来的,拿着,也就是壮个胆儿吧。

树的枝叶都是在大半个人那么高的地方长着,人站着走,刮得难受。低些的地方,却干净清爽,就都躬着腰,端了棒子,跟在王椿熠的身后,悄悄向水洼包抄过去。虽说是知道那里已经被套子包围,有动静就一定是套住了,可毕竟是去面对野兽,而且还是活着的野兽,大伙个个紧张,眼睛瞪得贼圆,大气也不喘一口。

越到跟前,动静越大。椿熠觉得不对劲,他弄过很多野猪,也没这般声音的。吱吱的,细声细气。站住身,透过树的枝叶仔细看那些下了套子的地方,并不见有野猪翻腾。又慢慢靠近些,这才看见,原来是套了只小野猪崽子。

套子宽大,本是套不住这般小猪的,能从中间直接走过去。但这小猪也许是靠到了钢丝上,那活口处椿熠又抹了油,光滑得一碰便紧,就套了这只小崽。毕竟太小,套子落在了后腰上,那小猪使劲前挣,屁股摆来摆去。椿熠赶紧看了下四周,并不见大野猪,却只是些散乱的蹄印,新鲜地印在雨后的泥上,都是往下跑了的方向。

“这小玩意儿,烤着吃还行!”二五眼把棒子拄了,点只烟。

王椿熠没做声,蹲下来,仔细看那小猪。他觉得它很可爱,全不似那些大猪那样狰狞凶狠。身上的灰白毛皮上,镶嵌着棕黄色的条纹,斑马样的。眼睛不是冷酷的光,有些恐惧和温顺。王椿熠把手伸过去,那小崽急向后退,再伸,却张嘴咬来,一抽手,就没咬到,呱嗒一声,空合上了。

王椿熠猛然伸手按住了那小猪的脖子,在吱吱的号叫中把它从套子上解了下来。然后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抱着,带大伙钻出林子。来娣正在地边向里张望,大簸箕却已跑到坡下躲着去了。来娣伸手摸了下那小崽的脑袋,它哼唧着,像是委屈。

这么小的猪,是不能吃的。椿熠抱着小猪,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把它送给公园。那公园里养了许多本地野生动物供人参观,只是还没野猪。王椿熠兴奋起来,这小猪在那里长大,回去就可以去那里看它,嗯,还要带上肖影,以后有了孩子,连孩子也带上!王椿熠把小猪抱得更紧了。

回房子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它。王椿熠屋里屋外寻了一圈,最后用脚把菜窖上面横着的小树杆钩起,猪就塞了下去。小家伙一进去,就是喀喀的嚼土豆声。吃吧吃吧,马上就送你到城里去过好日子,王椿熠笑了。

晚上睡觉,大伙却烦恼。小猪在那黑暗阴冷的地方,大概呆不习惯,哼唧哼唧,不停地叫唤,弄得大伙想睡也难。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却猛听四眼儿在外面狂叫,别亚也长嘶不止。王椿熠激灵一下坐起来,黑暗中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山里的晚上,总有些风的。

一阵风吹得窗户响,也送来了另外一些声音,呜呜的,不只一个声音,而是许多个呜呜重叠在一起,沉闷急燥。王椿熠一下子反应过来,是野猪,是一群野猪!听那声音的方向,正是在“五十垧”里。

王椿熠的心猛揪起来,他知道了,那些野猪要报复。它们是不可能只在那里叫唤的,但要怎么行动,王椿熠还想象不出来,也觉得有些好奇。王椿熠眼睛盯了下地窖口,那小猪这时候也长一声短一声,应和着外面的叫唤。

“妈的,不让人睡觉了呢!要是有枪就好了,天天吃肉!”二五眼在被窝里把身子翻转过来,下巴支在枕头上,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在黑暗中,神往地看着窗户外面。那呜呜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是锅里炖肉的咕嘟声。

最近枪支管理越来越严格。从前山里猎人多,散落的枪支也就很多,弄一杆并不难,但最近政府一再发文严厉收缴,白眼狼来通知过两次了。边上几个农场已经有人被林业公安抓走,据说是要判刑的。王椿熠曾想托普列弄一枝拿山里来,后来看形势不对,也就作罢了。

这季节,菜地里青黄不接。附近的野物也被吃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很狡猾,加上正是林子枝叶茂盛的时候,兽类出没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捕获,想再吃野味,难上难。去河里弄鱼,路途稍远,大忙时节,王椿熠舍不得时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连附近泡子里的蛤蟆,春天都被吃没了。大伙久不见荤腥,眼睛都绿。那只前些日子被椿熠炸死的半大野猪,只两顿,就吃了个精光,丢给四眼儿的骨头,全惨白的,不带一丝筋肉。

那叫声连绵不断,却始终离那么远,并不靠近。王椿熠莫名地恐惧起来,那些野猪,是在他的耕地上。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它们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正在做着什么,或者将要做什么。

呜呜声一夜没歇,椿熠也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一亮,叫声退去,耳朵还兀自鸣叫。带大伙走到地头,他突然觉得心一阵紧抽,那绿色的绒毯上,分明被掏了个大洞。黑呼呼的一片,看起来格外刺眼。王椿熠傻傻站了一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家,快来看,野猪把这片地都给拱了!”狼牙棒先跑过去,脚踢着泛起的新土。

那么大一片啊!苗全都被拱出土了,一行行猪鼻子撅出的沟槽,准确的把垄台推平。小苗横七竖八的躺在土上,还没经过阳光的暴晒,并不蔫,却那样的青翠,青翠得让王椿熠心疼。

王椿熠摆手让大伙干活去,然后自己钻进了林子。寻到那处水洼,静静的,一丝动静也没有,那些套子也是原来的样子。王椿熠一个个把它们解下来,他感到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大伙闷头干活,没人说话,大簸箕不时惊恐的抬眼看林子。

王椿熠扛了套子走出树林,脸板得铁紧。在地边上寻几棵粗树,他把套子一只只的使劲系上,也是密密的,紧挨着,这一片就没留空隙。

这一天,王椿熠过得烦躁,中午嚼了个馒头就再没心思吃饭。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收工,王椿熠第一个回到房子,于大爷的馒头刚出锅,就抓起一个几口吃了。拣起斧子,寻根粗大的柞树杆,把一端砍得溜尖,用手掂了掂重量,立在门边。来娣站在自己屋门口,看着他做这些,大眼睛不忽闪了,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大爷收拾完饭桌子,天色已黑透。卷根蛤蟆头点上,叼着,也去屋外寻了根棒子,拿起斧头细细的砍了个尖。王椿熠看着,并不阻拦,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那坡上的猪还没叫起,椿熠下地窖把小猪抓上来。小东西肚子吃得溜圆,任王椿熠抱着,并不挣扎。

王椿熠胳膊夹着小猪,另只肩膀扛了棒子,唤过四眼儿,几步就扎进了黑暗里。于大爷也抄起自己那根,紧紧跟上。

自打地里出苗,就没让四眼儿来过,怕它踩踏了庄稼。四眼儿兴奋,正待撒欢,被于大爷低声喝住。四眼儿不解地在于大爷裤腿上蹭来蹭去,乞求着。

借着星光,摸到那片下了套子的林子前。四眼儿低下鼻子,呼呼地紧嗅地面的野猪拱痕,尾巴兴奋地竖起。椿熠拍拍它脑袋,示意趴下,四眼不情愿地慢慢伏到地上。

风掠过,林子里沙沙响。椿熠仔细听,并无异常动静。把一颗心收拢,蹲下按住小猪,突然使劲一掐脖子,小猪没防备,吱一声尖叫,把寂静的夜撕开个口子,透些恐惧进来。

王椿熠放手,那小猪不叫了。仔细听,林子里依旧没什么动静。再掐,再叫,再听,像挤压一只有声的皮球一般。

突然,王椿熠手停下不动,林子里似乎有什么声音。仔细分辨一下,猛觉得自己的毛发竖起,那些声响,分明就在跟前的套子后面。王椿熠拍了拍欲跳起的四眼儿,心里有些紧张又期盼着,再过来几步,再过来几步,就进了套子!王椿熠手下一使劲,那小猪又凄惶的嘶叫。

呜的一声,边上的几棵树摇了起来。王椿熠一手抓住棒子,手心里已浸出汗水。紧张地等待着,最外层栓套子的树却不摇动,里面的动静似乎停下了,再仔细听,果然没了动静。

这暂时的寂静让王椿熠有些害怕。他想不明白,那些原本很笨很蠢的野猪,现在怎么会这样的狡猾凶狠,仿佛有魔鬼给施了法力一般。

呜呜,离得很远的林子边上,星光下突然窜出些黑影。站在那里,并不过来,只是叫。四眼儿再摁捺不住,跳起来冲了过去,王椿熠没有阻拦。几点黑影瞬间混在一处,狗叫猪嚎响彻山坡。不一会,就听四眼一声惨叫,王椿熠赶紧把两跟手指伸嘴里,使劲打了声呼哨。四眼飞快的跑了回来,爬地上喘粗气。看来并没重伤,就着星光仔细看去,见腮边一条口子,血正流下。

那边的阵营胜了一场,更加嚣张。呜呜叫着,使劲的拱庄稼,椿熠这边能听见那些残存的树根,被拱出来时,须根断裂的咔咔声。

于大爷端起棒子,作势欲冲,王椿熠赶紧喊住。那边的个数是十多个,王椿熠知道,如果这是场战斗,他输了,输得彻底。举起手里的小猪,看了看,使劲的扔了出去。小猪滚了几滚,站起来飞快的混入猪群,那一群合了一下,转瞬消失在林子里。

地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王椿熠觉得自己很累,挪到野猪新拱的地方,好象跋涉了许久。猪鼻子翻起的泥土,带着新鲜的味道。椿熠蹲下来,摸索着,把那些被拱出来的小苗,一枝枝的往土里插,断了的,就摸块土扶上。

“东家,回去吧,豆苗出土,就再活不了了。”大爷看得难受,轻轻的说。椿熠收回手,蹲着没动,他觉得有冰凉的液体滴到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