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17529900000027

第27章 快乐的画家(1)

初遇老范

我们公社有一个新华书店。叫它书店,实在有点冤枉,它同时还卖泥盆、铁锅等家用什物。提起生意,更可怜了,买铁锅的庄稼汉排起长队,常常挤得玻璃书柜乱晃。不过,门前往的毕竟是书店牌子,还有一棵婆婆娑娑的古树。在这荒僻山乡,也可算文化中心了。

我常去这书店闲逛。那时候,只卖三种书:毛主席著作、样板戏剧本、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可是我走过门口,看看牌子,望望古树,总忍不住跨进门去。那里有个挺有意思的人,大家都叫他老李。他的生意清淡,整天闲着,就反反复复地看《金光大道》。我去时,他常操着乡音,眉飞色舞地向我讲高大泉如何如何。

那时候,我学着写小说!想找个地方碰碰运气。有一天!我问老李,县里有没有管文学创作的单位。老李细长的眼腈往四下一瞄,扯扯我的手道:“你看见窗前那个人没有?他是个画家。县里、地区都闯荡过,保证知道底细。”

我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微弓着背,站立在窗前看书。老李叫道:“老范!”他敏捷地抬起头,日光烁烁,朝这边看,“给你介绍个朋友,写作的——他!”老范快步跑上前来,双手握住我,热情地笑:“呵,呵!”那双手干瘦,却很有力,握得我很紧,捏了又捏,仿佛暗示我们心贴着心。

我们交谈起来。我得知老范是青岛工艺美术学校毕业的,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全家被遣返回辛庄。他那一技之长,在穷乡僻壤很容易露出头角,县里调他去画连环画,地区调他去办展览。现在他回来了,在村办的小学任美术教师。这番经历叫我折服,我便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了他,求他指教。

“文化馆!”老范热切地说,“咱们这些人都归文化馆管;还有幻灯、图书、展览……大凡有道道的业余作者,有作品被文化馆相中,便会被调到馆里去。嗨,那里条件真叫是好!”他神采飞扬地介绍开了,“图书室就在大院里。我告诉你,上图书室也有门道,北边一间屋老挂着锁,里面全是被封的书,凡人碰不得。但作者经于馆长批准,可去查阅参考书。书就堆在地下,山样的高,尽是外国名著、古典精华。嗨,你要会翻,别怕沾一身灰尘,那里什么宝货都有。有一回,你情我翻到了什么?一本巡回画派的画册……”

他津津乐道讲起俄罗斯巡回画派来,说了一串我很陌生的名字,克拉姆斯何依、列宾、苏里柯夫……他向我表示,他一生最崇拜巡回画派,崇拜他们卓绝的现实主义油画,崇拜他们伟大的人格!

我下乡插队这些年,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谈话,被他的才华弄得眼花缭乱。瞧他那激情:细长的手臂猛烈地晃动,微弓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射出雪亮的光,尖细的嗓音嘹亮、激越……可怜的新华书店盛不下他了!买土盆瓦罐的庄稼汉惊愕地望着他,售货员们捂嘴窃笑——这使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后来,他要走了。我毕恭毕敬地送出门去。走到门口的古树下,老范忽然压低嗓门问我,“你回上海探家,没有听说稿费的消息?”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往前凑了凑,飞快地说:“最近中央开了个出版会议,据传周总理在会上说,稿费还是要有的。不过又听人说,江青有话,稿费是不义之时……”

他昂起头,望着枝杈纵横的古树,望着刚刚冒青的嫩芽,脸上浮用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我们这帮画画的,常在文化馆嘀咕,要是真有了稿费,咱先买一车糖精,倒在文化馆大院那口井里。以后咱这些写写画画的伙计,就可以天天喝甜水啦!哈哈……”

他大笑着离去,给我留下美妙的幻想:井水慢慢渗,糖精慢慢化,喝不完的甜水……这就是创作生活!

我回到书柜前,发现老李一脸鄙夷,那下垂的嘴角,又分明透出浓浓的醋意来。我忽然想到,这半天冷漠我们的《金光大道》专家了。于是,我讪讪道:“这个老范也有些水平……”

“嘻嘻。”老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没问问他,这般又水平,怎么叫人打发回来了?”

我一怔,暗自称是。

卖家用什物的两个售货员也凑过来讲老范的笑话。这个说他的被窝里生出一窝老鼠,那个说他大辩论学狗叫……老李一摆手,又讲出一段“猪八戒背媳妇”的故事,老范刚到农村,在场院上画速写,一群姑娘媳妇看新鲜,围着他硬挤硬挤。不知怎么,一个姑娘晕倒了,老范背起她就往卫生室跑。山里人哪见过这阵势?跟在后面笑了他一路。姑娘家人不愿意了,硬叫老范娶她。老范也乐得捞个媳妇,当年就做了夫妻。

我听了这故事,很觉得浪漫,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

二遇老范

我决心到文化馆去碰碰运气。最好像杨子荣鄂佯,带着联络图去见座山雕。于是,我调动起全身功夫准备写篇小说,题目叫《坟茔风波》,自信文章完成,足以博得于馆长一笑。

我那时过日子很难,独住一处院落,自己烧火做饭。家里寄钱来了,一顿煮两块钱的肉,吃个痛快!囊空如洗时,一锅地瓜干,也能吃上几天。偶得邻人指点,我也会生出些持家之道来。比如,没有油吃,好心的邻居大嫂告诉我,设法买一挂水油,在大锅里熬熬,可吃半年。于是我真地大起集,上肉铺买水油。不料水油是后门货,我除了碰一鼻子灰,连油腥也沾不到。

我凄凄惶惶地在上逛荡,忽听行人叫我,抬头一看,见是老范。他还是那么热情,跑着上前握我的手。我行沂他我的创作计划,顺便说了说没油吃的苦处。

“要一挂水油?这好办!”老范拔出钢笔,在小本上撕下一张纸条,迅速地写了几个字,递给我,“你拿着条子去找卖肉的老张,马上可以买出水油来。”

我感激地接过纸条,恭维他道:“你的本事还挺大。”

老范谦虚地说:“我没本事,不过是人家敬重咱。”

说话间,来了个中年庄稼汉,老范跑上去握手寒暄。这人我也认识,是哨里村的,名叫庄明。他会打底鼓,公社组织演样板戏,他老在台上打鼓。老范把我介绍给他,又单刀直入地说:“都是搞艺术的。你就谈谈你那里的情况吧。”

庄明机警地朝四下望望,头一偏说:“走,上外面谈。”

我跟着他俩走出闹哄哄的集市。田野中,麦苗已经返青,枯叶败草托着一片新绿,更觉醒目。那边地上,长着几棵杏树,叶子还没生出,白色的小花却已开满了树。蜜蜂在团团花云中同穿行,耳边一片嗡嗡嘤嘤……

“我对你说,老王砣胆小得很,生怕参加咱们小组,闹出什么麻烦来。”庄明慢条斯理地说。

“你怎么办?”老范急切地问。

“我对他说,你老人家可以不挂名,又活动俺就合着你。遇到麻烦你两手一拍,空的,保准沾不上边!这么样,老头儿才有点活动意思了。”

“唔。”老范点点头,沉思着。

我听了这些话,心中感到有种莫名的激动。怎么?要搞什么地下活动吗?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问题,却引得老范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地下活动呀!我组织了一个业余农民美术小组,交流创作经验,互相帮助。可他们村那个老王砣,胆小得要命,怕这怕那的。也难怪,他是个老私塾先生,一来运动收揪揪他,怎么会不怕?不过,他画得一手好山水,咱县里没人比得上!”老范停了停,又感叹道,“一个人才呀,埋没了!”

“那么你呢?”我问庄明。

“我也想跟范老师学画。”

老范热切地说道:“庄明可是个灵人,学打鼓像打鼓,学画像面。咱公社有的是人才!咱们组织起来,谁知道前途有多大?”

他又谈起俄罗斯巡回画派来:一帮极有才华的艺术家,不怕沙皇政府的压迫,不怕艺术贵族的攻击,走出学院,到民同巡回展出自己己的作。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他们走啊,走啊……他们用现实主义油画唤醒人们,鼓舞人们为自由和解放而斗争!

老范的感情那么深沉,那么真挚,以致我听着听着,眼睛湿润起来。

“知道我问的前途有多大?”老范向着田野挥动起拳头,“俄罗斯有巡回画派,中国就不能有崖子画派吗?”

崖子是我们公社的尊称。他这样喊,可见其气派之大!我被这种气魄震撼了,激动了,恨不得也参加他们小组!

天呐了,我们得回去。老范甩着胳膊走在前头,庄明和我走在后面。庄明小声对我说:“老范是个好人,好人!”

我独自回村时,走过肉铺,忽然想起老范给我写的纸条,便从兜里摸出来看看,只见条子上这样写道——

老张:

今介绍我的朋友——一位作家来找你。他的生活遇到困难,需要买水油一挂。我把这事托给你办,望君一定办好为荷!

切切!

友老范于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