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同桌孙俊杰告诉我,新老师要组织一个文学小组,先让大家写一篇文章,题目叫《爸爸的故事》,可以当作文写,也可以写成小说。
我多么希望参加文学小组呀!可我一赌气:不稀罕!你们能写,我也能写,还要写得更好!于是,我下了狠劲,每天晚上点亮小油灯,趴在窗台上写到半夜。老实说,我的数、理、化样样不好,可就不怕写作文。瞧,文章一开头我就写道:“我的爸爸名字叫……嘿嘿,我不告诉你了,省得以后咱俩吵架,你好念着爸爸的名字骂人!……”我舔了舔钢笔帽,自己先嘿嘿地笑起来。接着,我写爸爸看菜园,怎么得罪人;回到家里,妈妈怎么和他吵架。吵架写得很热闹:妈妈火了,一烧火棍打在爸爸的腿杆上。爸爸抱住膝盖,原地转圈儿,活像个陀螺似的,嘴里直叫:“喔喔!喔喔!”……写着写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把宿舍里的人都惊醒了。我得意洋洋地找到孙俊杰,让他看看我的文章。孙俊杰抓过小本子,一溜烟地跑了。不知他捣什么鬼。
晌午,新老师来到教室里。他径直走到我跟前,说:“你跟我来一趟。”
我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他,心里直犯嘀咕:我又怎么啦?老师领我走进他的小屋。一看见这熟悉、亲切的小屋,我鼻子里竟一酸一酸的!直想掉泪。哦,原来我对小屋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呀!
“你的语言非常非常好!”新老师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吃惊地抬起头,望着老师。他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他一面说话,一面往前凑,好像要冲过来拥抱我似的……
“唉,你爸和你妈吵架那一节,写得精彩极了。那一烧火棍呀,打得你爸抱住膝盖满地转圈,像个陀螺似的……哈哈哈”他纵声大笑,就像我半夜在宿舍里笑一样。笑够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好语言,生活的语言。如果我有这样的语言就好了……”
我更加惊讶了!这种地瓜饼子话,难道是很好的语言?我看看新老师,他热情、诚挚的目光告我,他讲的全是心里话。他是把我的成绩,当作他自己的成绩呀。可我净惹他生气,伤他的心……我非常后悔、惭愧!
新老师拾起眼睛,望望我,忽然又低下头,显得挺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你钻桌底,你还有意见吗?我有时像个孩子,好激动,好感情用事。可是我看了你的文章,高兴极了,又什么也不顾,把你叫来……”
“老师……”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新老师沉默着,久久地凝视着我。他走过来,抱住我肩头,严肃地问道:“告我,刘保良,你有理想吗?”
“理想……”我嗫嚅道,“我的功课不好,眼望考不上大学。我想,毕业了,回家种地:有机会出去当工人就更好“听着,你想不想当个作家?”“作家?”“对,你有这份才能!只要不断地努力,你在这里——在这所小小的农村中学里起步,也许有一天你会成功的!你不相信吗?我相信,我将尽我的全部力量来帮助你!”
啊,我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一种从一有过的冲动撞击着我的心扉。理想的火焰被点燃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人!我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新老师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沉思着。他的胸膛里,发出低沉、有力的声音:“人,生活在社会上,应该有一个远大理想,然后用毕生精力去实现它。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目标去奋斗、去牺牲。这样,人生才有意义!”
我不完全懂得老师的话,但我觉得这些话的含义很深很深……
厚厚的、精致的手册摊开在写字桌上。第一页上还是贴着那首短短的散文诗。已经成为研究生的朱丽,久久地看着这本手册。忽然,她圆润的双肩抖动起来,一颗颗泪珠,跌碎在洁白的纸上,化成冰花般的图案。
他送她,一直送到村口的老柳树下。晚霞正在消失,几抹胭脂红色,挂在苍茫的西山上空。一种永别的预感,像逐渐迫近的夜幕一样,笼罩着他的心。他无意义地、反复地问:“你要走吗?你要走吗?”
“是的,我要走了。”朱丽微叹着回答。
“你应该告诉我……我觉得,你在想……”
我想,人应该有个目标。排除一切干扰去追求它,目标才能达到。”朱丽用白细的牙齿咬咬嘴唇,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说道,“而你,永远不可能达到……”
“为什么?”他声音颤抖着问。
“因为你太热情!”
她走了。她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晚霞里,永远地消失了……但她留下了一个结论,折磨他的结论:由于他的热情,他将永远不能达到目标!
这个结论有道理吗?
“不。”父亲说,“你能够达到目标,实现理想!”
父亲是一位教授。他老是深深地埋在沙发里,咬着板烟斗,思索、研究、著书。他望着父亲睿智的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钟情。”父亲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道,“理想目标的实现,往往取决于他对社会所持的态度。我认为,你积极地面向社会,热情地对待工作和生活,最终可以实现理想——一种广义的实现!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目标!”
父亲的纵论更使他迷惑。这涉及到人和客观世界的相互关系,他一时还不理解。
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这两个结论中间彷徨,蹉跎……
大海鼓动着它宽阔的胸腔。那即将沉没的太阳,在海面上撒下一片金色的光斑。一只海鸥平展翅膀,一动不动地浮在空中,仿佛在沉思。绚烂的霞光染幻了它洁白的胸脯。他漫步巡游,水渍渍的沙滩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太热情了?似乎是这样。假如也不把精力全放在学生身上,假如他不花费功夫去传播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他本来可以写完那一百万字。或许,他真的会成为一个作家。可是,他失去的将是忙什么呢?……
海,在涨潮。浪花里隐藏着那支歌,零乱、细碎,同时还有点诱人的神秘。他站住脚,侧耳倾听,全不顾潮水向他逼近。他觉得,这支歌会回答他的问题……
新老师要走了。他被调到一所渔村中学去教学。
周末,最后一自习课,新老师走进教室。他已经教了我们两年多语文,用我们还是叫他新老师。他站在讲台边,轻声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呆住了。他要走了?我们的文学小组怎么办?我们的小图书馆怎么办?我怎么办?
然而,他确实要走了。他有条有理地告诉我们:图书馆该怎么办,文学小组该怎么办……他那低沉的声音,拨动若每一个同学的心弦。
“同学们,要热爱文学。让文学熏陶你们的心灵,使你们变得好一些,更好一些!我多么希望,将来你们中间出作家,出诗人。同学们呵,你们想一想,将来能有那么一天,我老了,在太阳底下读你们写的书,我心里该多高兴啊!唉,你们还小,不懂得,不懂得……”
我的眼睛模糊了,一股热泪忽地涌进眼眶,不住地转圈。哦,老师,我们懂得!虽然我们还小,可我们懂得。你等着吧,我们会把最好的作品送到你手上,一定会的……
新老师讲完话,默默地站立在讲台旁,眼镜片上散出深情的留恋的目光。孙俊杰举手发言:“老师,你要走了!让我们……让我们给你唱一支歌吧!”
新老师点点头。于是孙俊杰轻声地起了个头,把手一挥。
我们唱起来了,唱的是新老师第一天来到教室时我们唱的那支歌。我们唱着,回想起他在小屋里朗诵诗歌的情景;他和我们蹲在地上按木板的情景;他流着汗借书给我们的情景……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告别了亲爱的老师,告别了熟悉的校园。背负着老师的希望,去把宏伟的理想实现。到那时候,我们的思念,都要飞回老师的身边,回到老师的身边……”
新老师哭了。他走到窗前,把脸转向窗外那一丛丛迎风怒放的秋菊。那瘦削的双肩抖动着,抖动着……
我望行他,心中涌起难以表达的敬意。多好的老师,多好的人啊!我唱不下去了,任凭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流、流……同学们也和我一样,歌声哽咽在嗓子里,断断续续,终于变成了一片抽泣声。
放学后,同学们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新老师。新老师推车走出校门,大家簇拥有他上了大道。我家穷,没有自行车,我就夹在车群里跑。好大的顶头风啊,吹得车子左歪右扭。我跑到新老师后面,把住车后左歪右扭。他发现了我,吃惊地叫道:“刘保良,快跳上来,我带你!”
“不,不!我上学就是跑,跑惯了!”
就这样,我一直推着老师的车跑。我们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到家的同学告别老师,纷纷离去了。末了,只剩我和新老师。我紧跑几步,和老师并排,说出了我最后的要求……
“老师,把你那本手册给我吧?”“为么?”他惊讶地问。“我要把它贴满!”“可是我的文章往哪贴?我还要写的!”
“你到了新学校,还会组织文学小组,还会办小图书馆,我知道你的。那你就不会有时间写了!”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新老师的心事,他停下来想着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你相信我吧,我会把它贴满的。给我吧,给我吧……”
新老师语调沉重地回答:“不,我还要走下去……”
终于分手了。风刮得正猛,撕乱了他的头发,吹歪了他的车身。但他耸着双肩,躬着腰,倔强地向前蹬,向前蹬!我站在村前的老槐树下,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缩成一个黑点……
好吧,让我在这老槐树下,让我对着这努力前进的黑点,发一个誓吧:我要攒钱买一本手册,像新老师的那本一样厚,一样精致;我要把第一页——新老师贴散文诗的那一页留出来;然后,我就要用我发表的小说把它贴满!贴满!
我就这样起步!
哦,他还记得那天的大风,他还记得那个衣服破旧、脸上总是挂着几道灰痕的孩子,他还记得坏孩子是如何纠缠着要他的剪贴手册的……他确信,那孩子已经实现了他的誓言——孩子那本厚厚的、精致的手册,已经贴得很满很满了。他笑了,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明天,给刘保良——华翎同志写一封信,和他交换手册——一本只有第一页,后面全部空着;一本已经全满了,只有第一页空着。
人生何等壮阔!何等壮阔……太阳沉入灰色的大海,晚霞也终于被海水湮灭。他在海滩上独行,久久地思索着人生的真谛。当他登上一块礁石,高高地站着,他看见了它——挡浪坝!在昏暗的海面上,它谜一样地耸立着。海浪扑到它身上,溅起丈把高的雪花。与嶙峋的礁石、峥嵘的山壁相比,它显得那样地巧夺天工。它体现出人的优越和伟大!它是人给自然打下的印记!这时,他开始思考挡浪坝建设者们的命运。他们早已离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和踪迹。但是,挡浪坝是一块丰碑,它证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生活过、劳动过!他记起席勒的美学理论:一个雕塑家,以石块为自己的对像;在制作过程中,他把自己的智慧、气质、情感、技巧,统统溶浸在对像里。当石块变成塑像时,雕塑家便从这尊塑像中见到了自己。这陵他忽然明白:理想的实现,原来要通过人的创造物来证实!
他回想起朱丽与父亲的关于热情的两个结论。现在,他理解父亲的意思了——“一种广义的实现”这就是我,你只要积极地面向社会,面向生活,按照美好的意图满怀热情地去建设和改造世界,你总可以实现理想,达到目标的,尽管实现的方式可能是你所完全没有料到的。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里面有一个前提——你必须热情地栽花插柳。热情!
潮水涨得很快,浪头越来越高。他站在礁石上,向挡浪坝那边眺望。苍茫中他隐约看见了那孩子,看见了他曾教过的许许多多的学生。他们都在海的尽头,远远地向他招手。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唤:“过来吧,过来吧,让我看看你们——”
他们跑过来了,唱着那支歌,歌声在海天之间回荡——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
大浪扑向礁石,飞溅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双腿。他没莉后退,热烈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大海。
“到那时候,我们的思念,
都要飞向老师的身迪……”
他们回来了。他们环绕在老师的身边,跳跃歌唱。他们拥抱老师,与老师溶为一体……
是的,学生——这就是他的对像,他的作品。他已经把一生的精力、热情,还有理想,全部熔铸在这对像之中;他又从这作品里见到了自己。他们是他建造的挡浪坝,他们将证明他的理想的实现!
夜海。浪花簇拥着礁石。礁石上,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