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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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茂发财记(12)

“站住!”有人高声怒吼。姑娘们回头一看,是矫师傅。他真正是脸红脖子粗了,短头发往上竖,更像板刷;两只小眼睛拼命瞪圆,射出很凶的光来;小褂被他撕开了,扣子掉了流露出紫红色的、瘦骨嶙峋的胸脯来……天哪,谁见过矫师傅这般模样?

矫师傅反应太慢了!小李子讽刺铁拐李,他就觉得自己挨了一耳光。可他好像被这耳光打闷了,到现在,人家收拾碗筷走了,他才爆发出怒火。

“这是我清的客人,瞧不起他们,就是瞧不起我!你给我把盘子摆上,把酒盅倒满!再上菜,我有钱!”矫师傅咬着牙,宇一句地说道,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

姑娘们害怕了,悄悄地把盘子端回桌上,放好,赶紧拉着小李子走出屋去。老实人发火,真是不得了!矫师傅还不过瘾,又追到门口,大声喊:“快!给我再上菜!”他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知道血压又高了。

他回过头来时,看见大家的眼睛都落在那堆钱上。他蓦地省悟过来,自己刚才说“我请客,我有钱”时,把自己的谎话揭破了。

“嘿嘿嘿嘿。”他笑着,十分尴尬。

没人搭腔。庄稼人表情严肃,似乎在沉思,久久地盯住钱看:十元、十元、十元,还有一堆毛票、硬币……

许书记来了。他算来得早?还是算来得迟?真叫人没法说。不过,他的到来,正好解了矫师傅的难为;因为再过一会儿,大伙就好指着钱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矫师傅忙把朋友们介绍给许书记许书记是精明人,最会说场面上的话。他笑着在凳子上坐下,道:“早就想和大伙见见了,来来来,先借矫师傅的酒干一杯!”

可是,庄稼人沉默着,没有人响应许书记。许书记按不着头脑,看看桌子上的钱,又朝矫师傅打趣:“参谋长,发财啦?请客还不算,怎么往桌上扔票子?”许书记的话,把这桌酒席的性质,点得一清二楚。庄稼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大家抬起头,激动地望着矫师傅。矫师傅羞愧啊,人为啥要撒谎呢?他佷不得钻到桌底下去!他低下头!喃喃地道:“我怕大伙不来,才对不起伙计们了……”

一只酒盅塞到矫师傅的手里。矫师傅抬起头,见是铁拐李给他的。铁拐李拿起酒瓶,先为矫师傅斟满酒,又依次给大伙倒酒。他的手在打颤,酒洒在桌上不少。倒着倒着,他淌下了眼泪,哗哗地淌……最后,他端起酒杯,对矫师傅说:“老矫,你的心事俺懂了!冲着你,俺也得好好干,因为你,你呀,打心眼里把俺当人看……”他抹了抹眼泪,高声说:“老矫,俺弟兄伙计们敬你一杯酒!”

没说的,醉了的也喝!庄稼人一仰脖,咕冬咕冬地干了一杯酒。矫师傅也喝了,他很激动,心里暖暖的,鼻子里却一酸一酸。他的一片苦心,终于被人理解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叫许书记十分难堪。铁拐李放下盅子,拉过拐棍,连招呼也不打,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其他人,心思和铁拐李样,都跟着走。驴经纪到底圆滑些,还向许书记点点头,陪笑道:“俺还有事,你在这慢慢喝酒……”说完,也挤到门外去了。

矫师傅急眼了,叫道:“嗨,你们……!”他追出去,拉这,拽那个,但没人肯回屋。矫师傅拍拍脑袋快跑几步,追到大门外,挡住了铁拐李:“回去,回去!老李,你也得给我点面子!”铁拐李拨开矫师傅的手,庄严地说:“人,要有志气!等哪天他心里真的有我,我再和他一个桌喝酒!”

铁拐李走了,控一瘸一拐地、倔强地走了。矫师傅没再挡趣,只是看着縺走远。是的,他理解他的心情,应该走。

矫师傅回到饭店,见许书记一个人在屋里踱步。矫师傅住门口望着他,心里很难受。他也理解许书记,那是个好领导,好人;但他忽略了铁拐李这帮人的作用,他没有及时体贴这些受过伤的心灵,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呀!

书记看见了矫师傅,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矫师傅就把他如何打许书记的旗号请客,庄稼人又如何的兴奋、激动,服务员又如何欺辱他们……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许记终于明白这桩书情的重要意义了,他心里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一个女服务员怯生生地走进屋,问矫师傅,“菜、酒还要不要”?”

许书记摆摆手,代矫师傅做了回答。两个人默默地坐着。许书记叹了一口气,说,“老矫,你好好批我一顿吧,把你心里想的,痛痛快快说出来,批狠点!”

矫师傅诚恳地说:“你呀,跑,忙,可忙不到点子上。你一个人能有多大能耐?社员问你怎么种西瓜,你懂吗?社员问你怎么养兔子、喂牲口,你懂吗?社员问你怎么编筐、编篓、编包,你懂吗?如今,光靠开会鼓干劲,作用不那么大了。如今,哪个庄稼人不好好干?他们要实实在住的东西,要技术,要本事!我那些明友,不是党员,不是书记,社会上都瞧不大起,连我老婆子都叫他们猫头狗耳朵。可他们是人材,是富根啊!我看你呀,还是官僚,还是轻飘。”

这老实人,真的不客气起来。许书记细细品味若桥师傅的话,深深感到这话的份量。他又问桥师傅要那张“联络图”,矫师傅把小本给他了。天已黄昏,屋子里暗下来,许书记看不清字,就站到院子里去看。矫师傅心世暗暗高兴:嗨,许书记真的重视这件事啦!

可是,等了一会儿!矫师傅出去看看,他己没有了!他满院子找,也没找到。他回到屋子里,呆呆地看看桌上的酒盅、菜盘,叹道:“罢,罢!请客,请客,请到最后请自己啦!”

他收拾起钞票,到柜台上去算账。那个小李子见到矫师傅,怪不好意思的,脸腮一红,好似桃花,“矫师傅,您,您别付钱了,许书记已经算过账了……他说,今天是他请的客。”

啊?这哪成呢?他急匆匆地推出自行车,去追许书记。他一定要把钱给他,还要对他说:若是真有心,他许书记再请一次客吧!矫师傅想着,眼前浮现出许书记请客的情景:铁拐李、白发老汉、驴经纪、养蜂老汉,还有其他人,一个个笑盈盈地扶着酒盅,让许书记倒酒……

论骑车,许书记不是对手,谁能骑过矫师傅?可是,当矫师傅来到一个岔路口时,却不得不刹住车闸,踩住前轮,原地停下了。往东,是公社大院,许书记可能拿着“联络图”回公社,连夜召开常委会吧?往西,是下乡的路,许书记可能按照“联络图”上的地址,去找铁拐李,白发老汉他们了吧?……

长庚星已经升起来了,它镶在残霞斑斑的西天边,晶亮晶亮的。

存钱

北寨富了。窝窝老汉要去存钱。开天辟地头一回,这日子可要记牢: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初,阴历腊月初五。

这是集日,又赶上下雪。大雪片子好似棉花团,飘呀飘呀地往下落。窝窝老汉披着一身雪,站在公社储蓄所门前。他身材不高,长得精瘦,头戴一顶乌毡帽,身穿一件黑棉袄。左胳膊空出一段袖简,扣在脸上,罩住鼻子、嘴巴,正好当个口罩,右手呢?紧紧按住背在肩上的钱褡子,那里面装着整整五百元钱!

窝窝老汉对储蓄所熟悉,又不熟悉。说熟悉,他逢五逢十来赶集,哪次不打储蓄所门前走?说不熟悉,他次也没进去过。存钱?他这号庄稼人可不敢想。瞧那玻璃门,一推咯吱一响进来出去的尽是干部、工人、财大气粗的庄稼汉,哪会轮到他的份上?可是现在,他偏偏站在这里!嘿嘿,眼下这世道,谁也不能把谁看死!

窝窝老汉踏上石台阶,推开玻璃门!心里说:“这门,咱也进得!嘻……”

进了门,老汉东张西望,顺着长长的柜台走了两趟,仰起脑袋,朝墙上张望。墙上贴着鼓励储蓄的标语、宣传画,还有一张利率表;老汉颇识几宇,这些差不多都认得他紧走两步,在利率表跟前站住了。

饯会下崽,场面上叫作利息,这一点窝窝老汉是知道的。可是看见利率表,他还是大吃一惊:怎么?一样的钱,利息还不一样吗?你瞧,存一年是四厘五,存三年是五厘七,存五年是六厘二……厘?什么是厘?——厘宇他不认识。幸亏后面还有一栏,是每百元到期的利息总数。窝窝老汉拣大数目看,一双陷得很深的眼睛,钉子似地钉在五年期那一栏上——一百元到期利息:三十九元六角!

“二舅,存钱吗?”一个漂亮的女营业员招呼窝窝老汉。老汉回头一瞧,是自己的外甥媳妇。他连忙把头伸进柜台,凑到外甥媳妇耳朵边,一手指着利率表,问:“这纸上写的当真?糊不糊弄人?”

外甥媳妇捂住嘴笑:“国家的规定,怎么会糊弄人?有钱你就存吧!”

“不忙!不忙!”窝窝老汉摆摆手,竟朝门外走去。

是不能忙,存钱也有学问哩,老汉可得筹划筹划!他在集市上溜达:遇到粜麦子的,他抄起一把小麦捏捏碰上卖烟叶的,他捏一点烟尖尖闻闻有个老娘们卖母鸡,他还摸模鸡腚里有没有蛋。可是人家讲的价钱呢?他一点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有一个价钱,三十九元六角,不!已经变成四十元了,——这样好算。

窝窝老汉这样思,存一百块,到期白赚四十块。要是我每月存队一百,五年后每月都能领四十。要是我光拿利息,再把一百存回去,怎么样呢?那五年到息拿到头,前边存的一百又到期了,又能拿四十。如此循环往复,不是顶个工人领工资吗?

工人!窝窝老汉多么羡慕工人呀?每到月头,几十块钱领到手,余粮买煤、割布置衣、喝酒吃肉;花光了,下个月又照数拿……他窝窝老汉咬咬牙,苦上五年,每个月存一百,一月不拉,不也就和工人一样了吗?今天是腊月初五,五年以后,他每逢初五就拿着存折来取利息,玻璃门咯吱一响,空着手进去,数着钱出来——多美!他死了以后,儿子来领钱!儿子死了,孙子来领钱。工人还有个退休的时候,人一死工资也没了,而他,他的利息,可以世世代代拿下去。比工人怎么样?强十倍!强百倍!

窝窝老汉又回到储蓄所,来到外甥媳妇跟前,取出一厚叠钞票,舔舔老树根似的手指头,数出一百元钱来递上去。

“死期,五年。”“怎么?就存一百?”外甥媳妇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嘿嘿!”窝窝老汉诡秘地笑笑,“那些,慢慢存。”“你再存个活期吧,随用随取。”

“也有利息?”“有。”

“存!”

窝窝老汉看着外甥媳妇麻利地点钱,迅速地开单子,心里美滋滋的。

一晃,半年过去,窝窝老汉的活期存折上都四百元钱,都转成了死期。这以后,他东一把西一把地抓钱,好凑足一百元,赶在初五那天存上。过去有个年关,要还债,要购货,窝窝老汉急得团团转。如今有个月关——初五,窝窝老汉更不轻快,卖了猪,长了菜,好容易到手一百元,把初五打发走了;可是一转眼,初五又到了眼前。初五像个鬼影子,紧紧追若窝窝老汉,追得他喘不过气来。

窝窝老汉门口,栽着一棵大杏树。麦子一熟,杏子就黄,杏子结在分枝上,好像翠绿的帐篷挂满了金铃铛。风一吹,金铃铛揺徭过足,只差没响声。窝窝老汉家的三分菜园地上,全种的是芸豆。这可忙坏了窝窝老汉,每逢集门,能都要大清早起来、顶着星星摘芸豆,然后上集去卖。家里吃什么?他不管,反正不能吃芸豆。北寨是个穷山村,面酱可算传统菜。通常是把半碗地瓜面,对上水,再抓上一把盐,放到锅里蒸。蒸熟了,就当菜吃。可是现在不同了,富了,谁还肯吃那玩艺儿呀?窝窝老汉的小闺女,见到面酱就撅嘴,把筷子摔得叭叭响。窝窝老汉只当看不见。过去的日子可不是这样。虽说穷,有时候窝窝老汉还买一对猪蹄子回家。老婆把猪蹄子洗净,放在小瓷盆里,舀上水,做饭时带在锅里蒸。吃饭了,每人面前放只碗,舀蹄子汤喝。肉是不许动的,下顿还要添上水蒸,蒸了一顿又顿,肉化了,只剩几块骨头。这时候,窝窝老汉便把骨头捞出来,分给孩子们,一边还翕动着没有胡子的嘴道:“蹄子汤最补,老娘们坐月子才喝它。”孩子们捧着没肉的骨头,又咬又舔,心里感激父亲的慷慨。那日子,想想也开心:窝窝老汉的孩子们,到老死也记得猪蹄子!

现在呢?再没有这种欢乐了。全家人凑到一起,就想天怨地,斗嘴怄气。夏季分配,窝窝老汉家分得一百二十元,一家人高兴极了,都说要买衣服。买衣服最保险,穿在身上,不怕老头拿去存银行。可是,初五又来到面前。窝窝老汉做了一件对不起全家的事,这件事情就像猪蹄子一样,将永远留在孩子们的心里。

就在窝窝老汉存钱回来天晚上,老婆子把他拦在院子里:“你个老不死的,还要不要脸?你怎么再对孩子们说话……”

“爹,你甭管事了,把存折给俺娘!”小闺女说话脆生生的,却有点辣椒味儿。

媳妇抱着小孙子,抽抽嗒嗒地哭了,“当初真没想到,会嫁在这么家人家……”

“分家!分家!”大儿子吼道,“一年拨给你六百分,你自己去存钱!”

窝窝老汉坐在鸡窝旁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鸡窝里,一只母鸡被吵醒了,咕咕地拖长了声音叫着。窝窝老汉也抬起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说:“还剩二十块,还能买一件衣服……”

“你去买件寿衣吧!”二小子最愣,说出的话能砸死人!他受害最大,因为他正在恋爱。

一家人骂够了,纷纷回屋睡觉。窝窝老汉还在鸡窝前坐着,两只手托住光溜溜的下巴。他像一根枯木头,心里空空的,窝窝老汉第一次尝到这空空的滋味。这姓怎么回事?是欠债了。他存上一笔钱,却欠了全家人一笔债!

鸡叫头遍,窝窝老汉站起来、揺揺晃见地走进:去。他躺下了,心里却还空得难受。他父坐起来,点亮了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