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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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茂发财记(11)

黄色的大道像一条巨蟒,慢慢地盘上碧绿的山岭。太阳火热,烤得大道腾起细细的尘烟,直呛人的嗓子。行路人拣道边树荫处走,懒懒的、无精打采的。一辆马车在爬坡,车轱辘碾着路面上的细沙石,吱吱地响,好像在诉说夏天行路的难处。赶车人却乐滋滋的,晃悠着手中的鞭子,哼哼小曲儿。他一扭头,看见正费劲蹬车的矫师傅,高兴地大叫起来:“嗨——老矫!”

矫师傅抬起头,也乐啦,两腿一使劲,赶上了大车。赶车人亲热地怕他的肩膀,唠唠叨叨地问说个没完,他却只答这个赶车人一句嘿嘿嘿嘿。

这位赶车人,还有坐化车上的白发老汉,正是矫师傅要谄的客人。这两位,都有本事在身上。赶车、过去是个驴经纪,最擅长买牲口,治牲口病,不少专业饲养户找矫师傅买驴,矫师傅都托住办。那白发老汉闯了大半辈子关东,最会摆弄人参、木耳什么的,如今当了好几个村的顾问。

“矫师傅,吃过饭啦?”白发老汉听出矫师傅的卢音,恭恭敬敬地问候道。

“老奎哥!”矫师傅高兴地摸着板刷头,想找些话说说、

“上月,我搬到双石村住。多亏你呀,我过日子才有了着落。”白发老汉万分感激地心。

“嘿嘿嘿嘿……”

矫师傅笑着,想起去年夏天的事情。那天,双石村的支书把矫师傅请去领他上山去看人参。那人参管理不当,一片一片地窖病,眼看全完了。硬要矫师傅救救人参。矫师傅让他逼急了,喊昌“这不是逼着和尚要孩子嘛!我修个机器还凑合,怎么会修人参呢?实话说吧,我这一辈予,今还是头一遭见人参呢!”

话虽这么说,矫师傅还是去想办法儿也骑着车子到处转,把大队、公社跑个遍,甚至还钻进医院去问问,闹出了笑话。最后,总算打听到一个人物,就是面前这位白发老汉。老汉从东北回来,无亲无后。矫师傅三请诸葛亮,把他前出山。矫师傅做中人,双方订下合同:老汉当参场顾问!双石村负责照顾他生活,并根据人参收获量给随报酬,白发老汉走马上任,在他点拨下,参苗当年就打了起色。几个山村听说此事,都来请他当顾问。双石村支书怕他被人抢去,早晚都劝老汉搬到双石村庄。这不,上个月,到底搬去了。

孤老汉生活有了着落,对矫师傅感激不尽。双石村的支书更不用说了,见他面就要请他喝点。一天在饭店里喝酒,支书说:“人家城市里都有婚姻介绍所哩,咱就不能办个科技介绍所?那样,你当所长,还不比一个人蹬自行车强?”

打那以后,矫师傅就有心了。他走到哪儿,就打听谁有什么本事,和人家交朋友。他把这些朋友的名字都记在一个本子上,日子长了,能手头就行了一张“联络图”。那个赶车人,就是“联络图”上挂名的人袀。他希望有那么一天,公社真的成立个什么介绍所,那就好,这张“联络图”就大派用场了!

“矫师傅,你捎信叫俺上公社开会,俺就来了。可是不知道开啥会?”白发老汉问道。

“就是,公社开会,总是在广播里下通知,你怎么还托人捎口信?”赶车人精明地眨眨眼睛,接着问。

矫师傅的心怦怦跳起来啦!瞧,又要撒谎了,这真是逃过一关,又有一关呀!他汗刷刷地流;一咬牙,回答道:“开,开群英会哩!”“哈哈哈!”白发老汉大笑起来,“咱算哪路英雄好汉了?”

赶车人脑子快,又问:“不对呀,开会该上公社礼堂,你怎么叫俺到饭店去集合?”

到了这一步,矫师傅豁出去了,心一横,撒开弥天大谎:“嘿嘿,有宴会哩!许书记请大家客……”

“啊?”赶车人和白发老汉齐声惊叫起来。“我,我有啥功绩,值得公社书记请客?”白发老汉结结巴巴地问。

“那功劳可大了,你把几个村子的人参摆弄好,值多少钱?几千?几万?嘿嘿。”一说伙计们的功劳,矫师傅的口齿伶俐多了,“你吧,为咱全公社的饲养户买了三十多头骡驹驴崽,卖了五十多头大马大骡,赚多少钱?他们不懂行,钱一倒手,赔多少还不是赔了?”

两位似乎安心了,想想也觉得自己有功劳。那驴经纪出身的,心眼就是多,自言自语道:“不过许书记这人……”

”许书记是好人,许书记是好人。”矫师傅连声道,“他最瞧得起你们才托我办这事呢!”

两位朋友都不嫌话了。矫师傅恨自己,说谎说不圆滑,叫人存了疑心。好在大车已到坡顶,他说:“我骑车快,先走一步啦!”于是紧蹬自行车,脱身去了。

自行车顺下坡一阵风地跑,矫师傅难受得不知咋办好!啊呀,撒谎调猴儿的,真不是做人的滋味!

可是,好好请一顿客,他为啥要撒谎呢?这就得说说这位许书记了——

许书记是矫师傅的老朋友,一见面,总叫他“参谋长”,矫师傅也佩服许书记,这个人,工作有魄力,能干得很。能有一套“六九六”理论,最能鼓动庄稼人!几句地瓜饼子话,由他口里说出来,躺着的会站起身,站着的会动手干。雨淋集公社的人都说:“许书记台上做报告,庄稼把子台下跳。”有能耐,懂行!

矫师傅有了那张“联络图”,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许书记。许书记听了连连叫好!“搞一个科技介绍所,或者叫农民顾问组,这办法好!太好啦!”矫师傅高兴地了,把这话告诉“猫头狗耳”们,给大伙鼓劲。可是许书记说话不办事,矫师傅提醒他,他总是说:“你先酝酿酝酿,等条件成熟了,公社再出头组织。”

冬去春来,半年多过去了。大家都挺关心矫师傅的计划,见了而就问叨问叨,问不出道道,就和矫师傅开玩笑,说他这个参谋长,其实是“参谋不带长”,下一句就难听了,“放屁也不响”。这倒没什么,矫师傅脸红红就过去了。最叫矫师傅难受的是人们发许书记的牢骚:“咱算啥玩艺儿,许书记能看上咱?要是批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嘛,咱可就上许书记的花名册啦。”

这种活是有份量的。那些“猫头狗耳朵”,身上有些本事,过去“学大寨”的时候,就暗地里来两手,所以然挨批最多,他们心里的冤气,现在也没平。矫师傅想:许书记代表公社,代表党,他冷淡这些人,多叫他们伤心?那,谁还肯发挥积极性。想来想去,想出请客这办法了。昨天,矫师傅去请过许书记。许书记说:“请客?你遇上啥喜事?我一定来,一定来。”矫师傅了解他的性格,他只要来了和大家一坐,就会讲出一套鼓舞人心的话。他是聪明人,不会叫矫师傅难堪的。这么着,从场面上看,还真是许书记请客,矫师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不定,当着众人的面,许书记还真能把介绍所或者顾问组的事定来。“老许哟,你不来,我就坐蜡喽!”矫师傅骑伍车上感叹道。

矫师傅来到饭店,把车子推进后院放好,早有一个俊俏的姑娘迎了出来:“矫师傅你来啦?”

“嗯哪。小李子,房间给我准备好了?”

姑娘抿嘴一笑,拿出一串钥匙,走到院子西北角一扇门前,开锁进屋。矫师傅跟进去,仔细打量屋里的摆设:两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二十来把摆得整整齐齐的方凳子,靠墙根一张长条桌,放着暖瓶、茶怀、茶壶……矫师傅满意地点点头。

姑娘问:“啥贵客啊?值得你花大钱!”

矫师傅堆起满脸皱纹,眼睛笑得只剩条线,道:“了不起的客人,来了你就看见啦!”

矫师傅又回到饭店门口,站着等人。一会儿,过来个挫拐棍的,一瘸一拐地走到矫师傅面前。“老矫,铁拐李到啦!”

矫师傅忙上前扶住他,道:“你是第一名。”

“哈哈,倒是瘸子走路快呢!来一支烟。”他大大咧咧地伸出一只手。

矫师傅忙掏出烟盒,帮他点上火。

这不懂客气的瘸子,对羊最有研究,养羊、喂羊、治羊病、配羊种,无不精通。他专门在家养羊,竟培育出几种奇怪的羊来:有灰毛的,有蓝毛的,还有黑毛的!这下子,出了大名,县委书记都上他家看羊。庄稼人没见世面,抬举他的人多了,就喜欢摆摆架子,对谁都大大咧咧的。

又等一会儿,驴经纪和白发老汉也来了。矫师傅领大伙走进那间北屋。庄稼人不讲究,吵吵嚷嚷的,嗓门震山响。铁拐李还拍拍桌子道:“渴啊,冲壶好茶喝喝,才过瘾呢!”

矫师傅忙招呼小李子冲茶、倒茶。漂亮的女服务员板着脸,把一杯杯茶水端到庄稼人面前。铁拐李最不知趣,喝了口茶,品品味,又嚷嚷开了:“这茶嘛,涩头还可以,香头就差劲啦!”小李子白了他一眼,扭身走了。

矫师傅和大伙拉呱闲谈。不大工夫,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矫师傅便吩咐上菜,香肠、花生、炒肉、炸鱼……摆了两桌子。庄稼人一看这场面,顿时严肃起来,瞅菜,望望矫师傅,没有敢动手的。

“矫师傅,这是为谁闹的菜?”一个擅长养蜂的老汉迷迷糊糊地问道。

“嘿嘿,吃吧,吃吧!嘿嘿……”矫师傅拿起筷子在桌面上敲敲,说道。他知道,又该撒一通谎了。

铁拐李说:“无功不受禄,叫俺来开会,怎么好张口就吃?°

养蜂老汉这回不迷糊了,精明地补上一句,“就是,吃完了谁开钱?”

“嗨嗨!”矫师傅急得跺起脚来,“叫你们吃,你们只管吃。什么叫无功不受禄?你们功劳大着呢!我有数,这半年,因为你们指导,各大队、生产队、社员私户,副业搞得很好,格外增加十几万块钱的收入!你们是功臣嘛!合作社会儿,谁当过增产模范?你!你!你!……啊,真不少哩。那时开群英会,县里不也请你们吃宴席啦?今天是样的,一样的!请你们吃,是许书记的意思,是你们自己的光荣。”

“这么说,是许书记请咱客?”铁拐李沉吟道,“他为啥不来?”

“一会儿就来,他说啦!”

庄稼人收心了,高兴起来,他们纷纷拿起筷子来。矫师傅松了一口气,说谎这事,越说越溜道,还真把大伙蒙混住啦!他看见伙计们吃得痛快,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些家伙,真使上劲,能叫雨淋公社变成个金窝窝!

几杯酒下肚,庄稼人的话就更多了。不知谁挑开个头,大家都说起十年浩劫中受的折磨来。铁拐李脖子涨得老板,气汹汹地道,“谁遭罪有我多?斗我,专用棍敲我的好腿,一敲跌一跟头,爬起来再敲……”养蜂老汉抬起头说:“我呢?我遭罪更大,他们把我的头往蜂箱里按,逼我和蜜蜂亲嘴……”

驴经纪争着嚷嚷,“得了吧!你们是皮肉受苦,有啥了不得?我游那趟街,全县都出名了!”

他们激动、气愤,争看述说自己过去的不幸。可是又好像很自豪,似乎过去受的屈辱越大,在今天这酒席上就越光荣。这真是微妙、复杂的感情呀!矫师傅看出这一层来了,越发觉得这客该清。他只盼许书记快来,说几句暖人心的话,那会给这些人带来多大的安慰呀!

白发老汉站起来,扯开洪钟般的嗓门道:“得了,别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啦!如今过得怎么样?咱自己挣钱最多,许书记还清咱客。这还不给咱脸吗?人都得讲点良心,他敬咱一尺,咱敬他一丈。往后公杜要富起来,大家多出把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自己都点儿看家本领全拿出来!我老汉爿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只顾自己发家,不肯尽心当顾问,谁就是狗养的!”

“对!对!狗养的!”庄稼人激动地嚷嚷着,“来,一起干了这一杯!”“干!干!”

酒,大口大口地流进肚子里!一腔热血好似烈九在这些有技术、有本事的庄稼人胸中燃烧起来!

北屋的叫嚷声,把整个饭店都惊动了。门口,站着一圈女服务员,她们一边往里看,一边抿嘴笑。庄稼人却并不在意,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谈阔论,激情满怀。

可是,酒喝多了就不行了,逄上知己也短不了出笑话。这不,铁拐李两眼血红,直起脖子唱《群英会》,咿咿呀呀地操着小生嗓,惹得满堂哄笑。有人;患劝劝能,他倒更来劲了,站起来,拖着条瘸腿,比比划划地扮周瑜。矫师傅望着他呵呵地笑,他那颗心,比喝多酒的还醉哩!

那边,养蜂老汉醉得更厉害,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伸出一根指头,蘸着杯里的酒,在桌面上画圈圈。他一边傻笑一边画,那圈圈越画越大。“叭”,一只酒盅落在地上,碎了;“哐啷啷”,一只盘子落在地上,也碎了

“你干什么!”小李子冲进屋来,厉声喝道。“啊啊,啊我那些小蜜蜂都是绕回儿飞,你知道吗?”养蜂老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那只蘸着酒的手指头,要在墙上画给小李子看。“去去去!”漂亮的姑娘厌恶地推了老汉一把,老汉脚跟不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铁拐李不唱戏了,跑过来说:“你这算干什么?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值得认真吗?我认得你,你姓李,我也姓李,笔写不出……”“我也认得你!”姑娘口齿伶俐地抢白他,“你是羊贩子,在集上斗过你好几次。我看见了,你一头一头往地下低,活像狗吃屎!”铁拐李好像让什么东西噎住了,口张得老大,却一话也说不出来。庄稼人都沉默着。驴经纪老往人后躲,铁拐李都被认出来啦,他当年游街给人的印像不更深刻吗?庄稼人的性格也复杂,刚才他们自己讲丢人的经历,反而挺自豪。这会儿,小李子一提这些往事,他们却像针扎了心,难受、伤心。

屋里的空气好像结成块铁板,没人、压人,小李子麻利地将一杯怀剩酒倒在地上,又哗哗啦啦地抓盘子,仿佛只有地才是主人。门外的姑娘们看见班长动了手,都跑进屋来,托着盘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