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像的诞生往往伴随着另一个偶像的消亡。
公元312年,当被西方称为“千古一帝”的君士坦丁一世高高举起腰间的佩剑,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正式宗教时,在遥远而又神秘的东方国度,当世第一美男卫玠望着眼前乱成一团的围观群众,突然感到头昏目眩,随即颓然倒地,昏迷不醒。
卫玠原本有一个数目庞大的粉丝团,用如今的命名规则来看应当叫做“亲卫队”,专门负责在游行时候打击那些认为卫玠不帅的人。但此时亲卫队员们却无暇顾及自己的偶像,他们提着棍子在建康城里最大的街道上打砸正欢呢。当大家激情散尽,终于停下来看一眼自己的偶像的时候,才发现被太阳晒久的卫玠原来也不是很白,于是在不知是谁的建议下一哄而散。
一千七百年前的饥饿营销
这一切都得追溯到卫玠五岁那年。时为公元291年,轰轰烈烈延续了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刚刚拉开大幕,缔造这场乱世的主角配角们正鱼贯出场。其时贾后乱政,赵王伦发兵进攻洛阳,斩杀贾后党羽,旋即赵王伦又被齐王冏、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共同起兵诛杀,随后三王之间又发生内讧。往往前一天还大权在握者,第二天便已作古,首都大墙上的巨幅画像都来不及拆除。
在政权不稳的状态下,民众虽然并不在意高堂之上坐的是谁,依旧农作劳动,但心中难免有些隐隐的危机感,生怕哪天游行抗议时叫错执政者的名字,引来同伴的嘲笑是小,以大不敬罪名被抓起来就不妙了。所以日不能思,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出门见人后的第一句话往往不是问“今天吃了吗?”而是“今天谁上台了?”
面对这样混乱的局面,有些人看到的是战火的无情,有些人看到的是可以囤居积奇的商机,而卫玠的爷爷,魏国着名的儒将卫瓘,却觉得这是个制造偶像的好机会。在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一个资质不错的人,只要加上一点点包装和宣传,就能够打造出一个全民偶像。于是,当卫瓘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院子里自己年仅五岁的孙子卫玠正在母亲的教导下,奶声奶气地学着各种礼节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万事俱备。
在卫玠五岁的这一年里,卫瓘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对卫玠下了禁足令,只准他在府邸里学习嬉戏。第二件事则是逢人就赞誉卫玠,以致在《晋书·卫玠传》中留下他常一脸哀伤地感叹“此儿有异于众,奈吾已老,不能见其长成耳!”的记载,就差幽怨地对对方说“你们真有福气,这么年轻就有机会认识我孙子了”。
慢慢地,卫瓘这些安排发挥出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效果。由于从来没人见过卫玠的真面目,在卫瓘的反复赞扬下,群众对于他的兴趣越来越大。尤其是在民间口口相传的扭曲下,市面上一度出现数个关于卫玠长相的版本,人们的好奇心被撩拨得愈加火热。
我们有理由怀疑卫瓘年轻时候曾经研习《市场营销学》,因为纵然从专业角度来看,卫瓘的这一系列行为也足以被称为饥饿营销的典型案例。一千八百多年后,一个名叫乔布斯的美国人将这一套路发扬光大,于是深得饥饿营销之益的苹果公司,大有赶超微软市值的趋势。
我相信若是时日尚多,卫瓘接下来想出来的营销手段说不定会让卫玠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不幸的是老将军就在这一年为贾后所杀,卫版的《市场营销学》因此少了不少经典案例;幸运的是卫家在随后数年全面贯彻了卫瓘的饥饿营销方针,卫玠的名号依旧愈来愈响。
绝世帅哥的处女秀
有了如此优秀的铺垫,卫玠的第一次正式登场就显得尤为关键。深谙市场营销之道的卫家没有理由不懂得宣传的重要性,于是在通过各种渠道将卫玠即将巡城的消息散布到街头巷尾之后,还精心为卫玠选择了巡城的交通工具:羊车。大约卫家认为,只有用毛色洁白如斯的白羊,才会跟因少经日晒而肤色洁白如玉的卫玠交相辉映不致黯然失色。
需要说明的是,晋朝人的审美与今天略有区别,帅呆了的偶像们普遍女性化,容貌秀丽,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虽然周润发高仓健这样善于耍酷的坚毅形象在20世纪80年代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但他们在晋朝很可能是吃不开的,在见到卫玠的时候只能充当围观群众。
《卫玠传》用简洁到极致的语言记录了这次巡城:“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古代儿童喜欢束发为两结,向上分开,形状如角,所以叫总角,当然这里指的是年幼的卫玠。这次声势浩大的巡城当发生在公元300年前后,但《晋书》中如上区区二十字的记录,显然不能描述当日的盛况,事实上,那天的情景应该是这样:当卫玠乘着羊车,从卫府驶出的消息传出的时候,整个洛阳城顷刻间都轰动了。人们纷纷停下了手边的活,甚至有的还没放下手边的家伙就冲了出去。当日的情景堪称大观: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突然传来雷鸣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一大堆人马从各个小弄堂里杀出,为首的自然是那些都来不及搽脂抹粉,只勾了两道眉的姑娘,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大堆奇葩,有挑着担子卖炊饼的矮子,有拿着菜刀杀气腾腾的屠夫,有剃头刚剃了一半的小子,连平常摆摊算命的瞎子都拄着导盲杖嚷着“借过,借过”往前凑。但更多的百姓则是毫不知情,只是看到浩浩荡荡的人流向前驶去,本能地产生了附和的心态,直到随人群站定在大街两侧时,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已汇成了人流的海洋。
忽然,人群喧闹了起来。循着喧闹的人声看去,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一起。
四只洁白如雪的羊正拉着一个同样肤色洁白的翩翩美少年徐徐而来,此人正是卫玠。由于长年禁足在家而少曝晒于外,卫玠冰肌雪肤,吹弹可破,连一身素白雅致的袍子都似乎被反衬出了几丝灰色。再细看他的脸,眉目如画,明眸皓齿,五官精致得几乎绝了人间的烟火。
阳光洒在卫玠的身上,绽放出闪烁的光芒,照得整个人晶莹剔透。前排的百姓忍不住大喊起来:哇,好一个璧人儿啊。喊着喊着,声势陡然浩大了起来,成了声浪般群情响应,此起彼伏,直到后排一个杀猪般的喊声响起:哎呀!谁踩了老子的脚?!
故事讲到这,我们已经可以预见,一场追逐偶像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国家。
没错,从这一天起,卫玠前半生单调枯燥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无数达官贵人纷纷向他发来请帖,邀请他参加酒会,诗会,喜宴。甚至在他刚满十六岁的那年,就被人保荐给了朝廷,当上了太傅西阁祭酒。
很难想象,当卫玠面对这个看着都别扭的官衔,内心是何等的自嘲。卫玠是一个很有追求的人,他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张俊俏的皮囊以及优秀的出身。于是,这位高帅富白美的少年终于发出了自己不甘的呐喊,史上有名的佳话“卫君谈道,平子绝倒”就此诞生,他要证明,自己虽然有一张俊俏的脸,但胸中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晋书》写道:“琅邪王澄有高名,少所推服,每闻玠言,辄叹息绝倒。故时人为之语曰:‘卫玠谈道,平子绝倒。’”但遗憾的是在各类史书上,对于那一次的论辩并没有使用过多笔墨,只是泛泛谈到当王澄(字平子)和卫玠聊到与玄学有关的问题时,王澄为卫玠犀利的言论数次倾倒。我们不清楚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卫玠又发表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于是只能凭空揣测。也许在那天的大堂之上,当王澄说完了他的那套玄学理论并打手势示意卫玠开始讲话的时候,卫玠喝了口水,侃侃而谈:玄学么,这个怎么说呢,我考虑到,观察了很久,这个玄学,理论嘛,它还,玄学从……我认为啊,咱们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也是一个不好懂的学问,当然它的这个对入门者的要求,它肯定不如这个文学的这些东西……这段讲话以卫玠的标志性口头禅结束:再加上我爷爷的营销策划,肯定能红到京都!
我们知道王澄并非常人,在此之前就以不拘礼俗、举止放诞闻名于世,有在大白天上街裸奔以标新立异的举动,风头直逼举锤砸车的陈光标。但纵是放诞如王平子者,也不禁在卫玠发挥讲学时佩服得叹息绝倒三次,从此对卫玠大加推崇,足以证明卫玠的谈吐魅力。
谈谈话就可搞定老丈人
然而卫玠从偶像派转向实力派的过程并不顺利。他频频出席各大文学、哲学、政治探讨会,舌灿莲花,雄辩高谈,可每次大家介绍他的时候却总是在名字前面加上了“小帅哥”,甚至“小美人”的前缀。对于这种同样辛酸的感觉,后世一个叫李宇春的女人也拥有足够的发言权。
只不过不同于李宇春沉默着迎难而上地坚强做自己,卫玠要显得特立独行得多了,于是有人看到卫玠开始标新立异,整天穿着奇装异服;虽然每天还是以一个合格公务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按时去局里上下班,但一回到家就立刻研究起如何驯牛,如何烹饪,如何纺纱,搞的自己跟个农村妇女似的,全无一点士大夫的学究风范。当然你可以解释说李宇春是现代人,为了努力赚钱而如此,卫玠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压力,甚至是太有闲情了——但现在有闲情的公务员却都在争当“表哥”呢——卫玠倒并没有如此,他开始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整天逮人就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不经意间就把中国当时的哲学层次提升到了终极定义的高度。
其实卫玠这些症状早在几年前就有所显露,当时刚成为璧人的他拜见父亲的好友,也是日后自己的丈人乐广,第一个问题就不加掩饰地问“梦是什么”。可怜的乐广估计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点寒暄都没有的开场白,日后撰写《世说新语》时记录此事的刘义庆见状也头脑发晕,他借乐广之口写道: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乐广有些发懵,再加上当时也没有晋人闲得蛋疼去研究出一本南北朝版的《梦的解析》——此时距离日后写出此书的弗洛伊德的出生还有一千五百多年呢——只能根据一点民俗再加上很多点个人推测,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试图想把卫玠糊弄过去。可卫玠显然不买账,又针对乐广的问答,提出了若干个疑问表示反驳,搞得乐广很被动,心中腹诽这个少年不好好蹲墙角捏泥巴,研究什么哲学,明面上则顾左右而言他,最后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才让卫玠的好学之心作罢。
这一次事件一方面证明了卫玠从小在精神上就异于常人,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一个定律,千万不要在一个有女儿的父亲面前显摆,因为这类人通常都会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点:既然战胜不了你,那就当你的老丈人吧。
结了婚,应该当不成偶像派了吧。卫玠虽然没办法参考后辈那些明星偶像隐婚藏儿装处子的丰富例子,但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某日,卫玠便衣出门,以为这下他能平平静静地逛个街,看看新鲜的白菜到底卖到几块钱一斤了,而不是在人群簇拥下被告知这里的白菜鲜又贱,两毛给你一大筐。可事实上,卫玠还没出自己家门就被门口经年累月不散去的“亲卫队”给逼退了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结婚的事居然在群众中传了没几个回合就被当谣言给辟谣了,更可怜的是传婚讯消息的人还被愤怒的群众人肉了出来,全国各地都有人扬言要弄死他。还有什么比真相被当做谎言更令人绝望的,卫玠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死心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
接下来的日子就简单了,无论外界如何政权更替兵荒马乱,如何民不聊生遍地尸骸,一将功成万骨枯,两将功成都老粗,三将功成斗地主,卫玠的日程表上始终都只有一个项目,游街。
直到公元312年,史书记载那是6月20日,夏至将至,几乎是建康最热的一天,这一天,时年二十七岁的卫玠被人看死了。
《世说新语》中说卫玠一向体弱,此时刚渡江南来见大将军王敦,因有谢鲲在座,惊喜交加,三人彻夜畅谈,结果便累得一病不起,很快死了。而《晋书》上的说法则传奇得多:这一天卫玠再度被重金邀请为东晋都城某大将军的小孙子百日做一次全城游街。整个建康万人空巷,大家都跟着卫玠的车队前行,亲卫队们前拥后簇,甚至高呼口号:卫玠卫玠,最帅最帅,欧也。看热闹的群众也被调动起满腔热情跟着呼叫起来,城内弥漫着一种狂热的气息,史载当日“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
突然游行队伍中传来一个失望的声音:卫玠看起来也不是很帅……而且那么白,是不是有病啊?顿时,整个游街队伍都停了下来。马上有亲卫队员冲着声源附近高喊:敢说卫玠不帅,你还是不是建康人啊。马上有人附和:对,是不是建康人!打倒反卫分子!观众群情激昂,“打倒”、“抵制”之声不绝于耳。突然一名亲卫队员指着旁边商铺里正探出头向外张望的店主喊道:你为什么不参加游街?是不是认为卫玠不够帅?大家上啊,打死这个卫黑啊!
队员们一拥而上,片刻功夫把小店砸得一塌糊涂,砸完了大家意犹未尽,觉得比光喊口号解气多了,于是提着棍子直奔下一家。马上建康城内最大的街道陷入一片混乱,只听得木头敲击的闷响声,小孩受到惊吓的哭喊声,游行群众的口号声夹杂在一起,一场数千人的打砸抢运动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卫玠头脑发晕,被身边跑来跑去的人冲撞不停,心烦意乱。他觉得这场混乱全是因自己而起,那么自己便有责任制止一下。可当他无力地喊出“大家理性一点,做一个文明有礼的建康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相比周围的呐喊,是如此的软弱无力。
卫玠抬起头,望着当空的烈日如此饱满炽热,自己的影子一如往昔地圆润光滑。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他突然觉得头昏目眩,无力站立,随即颓然倒在地上。正打砸得热闹的亲卫队员和游街群众无暇关注自己的主角,直到一个小孩费力地钻出人群挤到卫玠身边,打算叫人把他扶起来。小孩的父亲像抓小鸡一般抓起自己的儿子:你忘了上次为扶起一个摔倒的老太太,咱家半年都没吃肉了吗?
当整个街道的商家只剩下一排碎渣的时候,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若有所思地左顾右盼,才发现自己的偶像早已倒地不起。众人围观了一会儿,觉得被太阳晒久的卫玠原来也不是很白,于是在不知是谁的建议下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