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尚书的发话,考院之中的各色官员们都各归其职,一股严肃而紧张的气氛悄然无息地弥漫在考院中的每个角落里。所有人都知道,自先皇以来,治国的重心早已转到了文治之上,所以对于每年一次的考试,显得格外重视,甚至前些年还曾经有过微服视察的先例,所以谁也不敢大意。
而且此次春闱对于那些正埋案伏首疾笔的学生们来说,更是人生中最紧要的一个关头,若能顺利通过,那便是跃上了龙门,若是不行,只能黯然回乡,准备来年的考试,一折一返,不知会消磨掉多少人的青春年华,更有那等倔傲之辈,一旦落第之后,竟是缠绵于京中不肯回乡,颓败的有之,浪荡者有之,更多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乃国之大典,是士子的生死场。
林夜站在石阶之上,闭目听着考院里四面八方响起的沙沙之声,巷道太子派人递来的纸条,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日头渐渐地升了起来,驱散了考院里的寒意,那些紧张的学子们终于有机会可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他们不停地搓着手,以保证落在纸上的笔迹不会显得过于生硬,这试卷书法也是评分标准之一,所以虽然已经开考良久,但大多数人还只是在打腹稿,并没有急于动笔,看来这考院里的士子们,大多数都是曾经有过痛苦经历的可怜人。
林夜面色平静的在考场里行走着,脚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以免打扰了这些学生们的思绪,说来也奇怪,学生们破题之时,往往最是害怕考官在自己身边经过,或是打量自己的试卷,但当这些学生们发现站在自己身边驻足观看的,竟然是那位在太学里的五品奉正林夜之时,每个人却不免生出些许自信来。
林夜的脸上虽然平静,却很温和,不像另外两位坐师和提调一般满脸肃然,所以但凡敢抬头看林夜脸的学子,总是会觉得他是在鼓励自己。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林夜坐在角门处的椅子上昏昏欲睡,抬起头才发现日头刚刚移到了正中,相关衙门已经派人送了中饭过来,角门自然有人接着,细细查验过食具之后,发现并无异常,才将其中六份食盒抬到了中厅。
林夜去了中厅与那几位大人一面用着午饭,一面听他们讲上午的情况,东南角那里被提调大人逮了个舞弊的学生,提调摇头叹气道:’见过舞弊的学生,没见过这么舞弊的学生,居然堂而皇之将整本破题策放在书案下面抄,以为四周有隔幕就不会有人发现,哪里知道四处巡视的官员眼睛是尖的。“
此次春闱总裁官礼部尚书周瞿忽然皱眉道:”这书是怎么带进来的?”
曲亭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误,微笑应道:“先前检查太慢,下官有些着急,怕误了圣上定的时辰,所以除了纰漏,请大人恕罪。”他这话请了罪,而周瞿心里又明白东宫里对曲亭和林夜的要求,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到没为难他,毕竟这种小事历朝历代的科举都无法杜绝。
周瞿和声说道:“曲大人和林大人初历此事,经验不足,你们几位大人要多帮一些。”
林夜自是知道这位礼部尚书为何要带上自己,笑着向四周的几位大人拱手一礼道:“下官才疏学浅,,请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其中一位同文阁的大学士呵呵笑道:“奉正大人,若你才疏学浅,那也不会被邀入宫中做了五皇子的老师,陛下也不会钦点你为太学奉正了,你这一说,真是让在下惶恐。”这话一说,让周瞿都笑了起来,林夜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突然给了自己这么个职位,难道真的像传言所说那样是为了让自己代替曲亭入朝议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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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院里的学生们依然在紧张恐惧地做着试卷,天时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林夜在场中走了几圈,看了众人的试卷,还真发现了几个有真材实学之人,不免多驻足看了看。虽然他在太学里给学生们授课,但毕竟不是学生,所以真要让他参加科举做起这等文章来,怕是还不如大多数人。
春闱考试已经进入了第三轮,林夜拿起湿热的毛巾擦了擦眼角,发现最近几天确实有些疲惫,眼屎都多了起来,不由苦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再细细去看那些趴在桌上睡觉的学生,心想连自己这做考官的都如此辛苦,这些学生只怕更是可怜。
今日是春闱会试的最后一天,林夜已经在礼部二衙的考院里呆了好几天,精神也疲乏到了极点,他打了个呵欠,走到曲亭的身边,使了个眼神,示意曲亭坐到他身边,开口道:“今晚便是糊名的时候,还请先生明白,纸条上的那些人,能过则过,不能过,便是不能。”
曲亭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时已入夜,考生们渐渐离开了礼部考院,经历数日折磨,众人早已是委顿不堪,呵欠连天,浑身酸臭,一脸惘然。还剩下一些笔头慢的考生犹在伏案咬笔,又有一些考生却在等下和衣睡着,还没有到时间,自然也没有考官去管他。
礼部之侧铜锣巷忽然想起一声锣,锣声清脆,似乎要唤醒笼罩在京都上空的绝美夜色。
”时辰到,各学子住笔。”
随着一声喝,礼部下属官吏们开始清场,将那些犹自抓着毛笔不放的学生将院外敢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岁的考生,头发已经花白了,试卷却还没有做完,哭嚎着死活不肯离开自己的书案,结果最后惨被几位京都府的衙役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后,众人似乎还能听到那位考生如鬼哭一般的难听声音,在礼部考院之外回荡着。
林夜叹了口气,心里却没有什么同情——你能够做什么,适合做什么,其实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罢了,并非他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只是对于他来说,这些学生们的会试结束了,而他的会试,才刚刚开始。
春闱结束当夜,便要马上封卷,这是曲亭的职司,也是林夜的职司,而总裁官与两位坐师两位提调,都是高坐堂上,也不敢离开,全等着曲亭领着人完成糊名抄录这两道手续,然后才能封卷画押。
明烛大亮,整个礼部二衙里一片繁忙景象,外间是数十位老吏在分割试卷,分类整理,另一个小房间里,则是曲亭和林夜在看着两位礼部官员在进行糊名。
所有试卷糊名之前,都要送到曲亭面前过一遍,林夜坐在他身边,自然看得真真切切,曲亭细细地看着卷上的名字,时而扬眉时而蹙眉,片刻后从所有试卷中抽出了十几张放在右手边,接着便示意礼部的两位官员开始糊名,那两位官员也不敢怠慢,赶紧开始将试卷上的学生姓名籍贯一处用纸张盖住,看着礼部官员严肃地在曲亭挑的试卷上郑重的糊上短纸条,林夜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个曲先生还真的是个聪明人。
抽出来的试卷里有太子递来纸条上写的人,林夜也仔细看了,这几人确实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人,还有的就是曲亭觉得不错的人,两边都不得罪,这也是为了不让东宫找林夜的麻烦。
糊名时长时短相差极少的那一丝纸,若随意看去,绝对看不出有什么古怪,但如果是抄录的官员心中有数的话,一定能分辨出来,既然大家都明白这糊名时的操作,林夜忍不住开口问道:“就算挑出来了,但抄录的时候,怎么做记号?”
他身边的那位官员有些为难的笑了笑,知道林夜还是不大了解规矩,小意回答道:“林大人,抄录时只要在某些字的笔画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林夜恍然大悟,心想这样子做就算批卷的官员不知道是谁,但只要知道是正确的人就行了,暗骂这些官员愚蠢,如果不是官员们太过嚣张,这漏洞百出的规矩居然能够沿袭这么多年,曲亭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为那些真正的读书人做些事情。
当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个官僚权贵机构一直都默认这个方法,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论是不是政敌,都已经默认了这种分西瓜的手段,除了不想当官了的疯子外,体系内的官员们没有谁敢多生事端。
其实东宫和二皇子之内的人物,甚至包括靖王,都有别的手段来安排这件事情,却唯独太子找到了他,一是因为曲亭是居中郎,负责糊名一事。另一方面,想看看林夜是否会选择站在二皇子那一方。
林夜的态度很简单,他哪一方都不靠,但曲亭的做法却是更为妥当,哪一方都不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