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我第一次前往乔戈里山地,途中曾经过通往托库子布拉克的一截路。路面瘫废,不时有被河水淘蚀的大片塌陷,随处可见山顶滚落的石头和泥石流堆积。不过,可以清楚地看出原来的路基,有残破的水泥桥和半埋在河沙中的水泥预制件。估计,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塔吉克人,那时候没有通过这条路走向更远的可能,也就不会有今天达吾提·吾守尔给女儿送别的方式。
可以肯定:很久以前,托库子布拉克是有路的。
那是什么时间呢?
地图上如今所标明的塔吐鲁沟,在两千多年前,一直是丝绸之路年代的过往通道,这有托库子布拉克如今还能看到的一座古驿站为证。不仅如此,由于札莱甫相河的存在,这条大道应该是早于盖孜——瓦罕走廊线的札莱甫相——瓦罕走廊线,两线之间,间隔着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庞大山脊。自那时候起,由于地处多国交界之处,塔吐鲁沟曾驻扎自汉代以降各个朝代的军队。在最近的百年间,如今解放军的驻扎营地与当年国民党的驻军营地相距仅咫尺之遥。水泥路面的遗迹,说明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托库子布拉克曾修建有一条公路为当时的战备所需,后来废弃。三四十年过去,这条路在近十年间凿通重被启用,功能与五十年代初相同,捎带的才有了第一辆民用大卡车经常往返于这条路上。卡车司机父子原是经常来往于勒斯卡木各个居民点之间收羊、收皮子的羊贩子,路一通,他们买了一辆也不知道倒了几手的破卡车,路途艰难,加之随时会有泥石流或山顶飞石,这条路成了他家的垄断经营,一周或十天半月来一趟,拉羊拉人拉东西。他家这辆随时会瘫在路上的破卡车,连保险杠和叶子板上都能挣钱。这辆车一到,远近的塔吉克父老乡亲奔走相告,这天早晨,达吾提·吾守尔父女蹚过札莱甫相河,早早就在等待这辆车的到来。
猛一看这辆卡车很吓人,一个分上下两层的铁笼子占去了大半个车厢,随着车的颠动,这个大铁笼子会来回窜,不知道上边坐了人,栅栏拦不住半截儿腰,车一拐弯儿会不会把人闪下去。人陆续到齐坐上车,我才发现我的理解完全错了,铁笼子上下都是装羊的,剩下的小半截车厢用来垛羊皮和晒干的大芸,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家人要带到城里买油的空桶,最后剩的地方离后车箱板不会超过大半只羊的身位,这才是坐人的,每人每位100元。所幸荒郊野岭没人讲交通规则,这辆超高、超员、超重的车不碍行驶,更有赖于勒斯卡木人个个的心宽胆大。实际上,是出山太难,而这辆高危车辆是唯一的机会。
这是有生以来,西仁·达吾提第一次走出重重大山。
超载的卡车驶过勒斯卡木凡有人住的地方一路停停走走,有时有人搭车,更主要的是司机买的东西多,活畜、皮子和干货一路装,装得再没有一点缝隙。搭车的人每次都跳下车帮忙装车,拉绳子扎车,看着似乎都是司机的亲戚。我注意到这个司机在勒斯卡木各家比我熟,有早年新疆不通火车时司机的威风,到哪一家都是上宾,吃喝无忌。勒斯卡木各家的用心无不是图个进出方便,丝丝缕缕隐含着对山外天地的渴望。
在离开勒斯卡木村最后一个居民点之后,装载得近于招摇的大卡车一路行驶,穿过重重大山。因为处于大片的冲积扇之间,距河谷还很远,最开始的路面很平坦,唯一无奈的是车轮下翻卷的灰尘在追着车跑,没有半支烟的工夫,西仁·达吾提专为出门戴的头巾和穿的衣服都沾满了灰。
托库子布拉克的路,实际上是原来的老路,由于路况条件极为恶劣,重新启用无法做太大的修复,行驶到紧依河畔的地带,最窄的地方,一边是岩壁,另一边就是陡垂数十米的河沿,摆动大能看到车轮子的边沿常常都是碾空的状态。有两个地段,沿河谷一侧的路基被河水淘空,横搭了几根钢管当路面,别说车辆通过,就是一头牛过去不小心失蹄也会掉下去。最难走的地方有泥石流堆积,不是一次造成的,而是多次泥石流的堆积,面积太大无法清理,车辆过往只能从上面碾着过,堆得太高仰角太大,一爬上去老半天只能看到天却看不到路,爬到顶儿接着就是一个急转弯,操纵稍有失控,后果不堪想象。
札莱甫相河在托库子布拉克以上的河段多为深切河谷,在它的下游,我们已见过蜿蜒伸去的宽阔河面,那种从容不迫,表现了一条大河历经颠沛、沧桑之后的心境;如果没有站在上游高悬的崖壁上看着这条大河在深谷中咆哮、翻滚的情景,你就不会对这条大河所蕴含的力量有深刻体验。河边两侧没有任何泥沙附加,可以推断连同河水经过的河底河床,都是高大山体自上而下浑然一体的坚硬岩石,河水经过,这些巨大岩石久经冲刷,都有出土铜器的质感,河流滚动,激起的水浪如一头头发情的牦牛在旷野间狂奔,野性而蛮力十足。可以想象,若没有这条大河的纵横驰骋,人们就不可能在帕米尔的重叠大山之间找到最初的路,这就是高原上所有的路大都与河水相依的原因。你不能不由衷地赞叹:
河水的行经路线,跨越千山万壑,这是一种可能有的、最合理和最接近正确的选择。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除了塔什库尔干、札莱甫相、沙湖、木吉这些位于高原边缘的宽大谷地,愈接近高原的核心地带,山峦愈为密集。在这些地方,与宽大的河谷谷地不同,山岩剥蚀的砾石沙屑构成冲积扇堆积,它的宽幅却极其有限,还没能足够展开已被河水斩断,形成一个巨大的断面,路就在这断面之下、河沿之上蜿蜒伸去,喊的声音大了都担心——断面之上的碎石堆积会不会有石头飞下来!
我登上卡车,爬到了铁笼子的最上层,两手紧紧拽着铁笼子四边的钢筋,周边是司机买的羊。在喀拉苏牧场,每天都在看着羊进圈出圈满山遍野地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气味儿。蹲在大卡车的铁笼子里就不一样了,尽管行驶的车会有很大的风,仍让我觉得窒息。不仅是粪味儿,还有一种刺鼻的腥,这些羊拉出山会被送去集贸市场卖掉或被杀掉,不知道这是不是畜们预知到各自不幸的心理味道?
坐在这种车上真不是享受,铁笼子里的羊和所带的东西占去了大半个车厢,剩下一点地方,人的脸和笼子里伸出来的羊头蹭着,一下颠得重了,不抓着车帮子都能颠下去。仔细看看,没看清西仁·达吾提的头脸,浓浓的烟尘滚动之中,搭车的人看着远没有同样灰尘铺盖的羊精神。蹲在车顶最高的地方,随着车的移动,开阔的山地,深谷中的河,还有天上大片的云,也都随之移动,让人心界辽阔。从没有坐过车的人没有这种体验,也就缺少山河流去的一种动态把握,心里只有无助和被弃的感觉,不知道裹在一条头巾之下的西仁·达吾提还有一点即将走出大山的喜悦吗?
自西向东,喀喇昆仑山是帕米尔高原最重要的延伸。以喀喇昆仑山为界再向南推延成一个巨大的半圆,依次会扫过昆仑山、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等诸多庞大山脉,有一条大动脉从中贯穿,这就是著名的新藏线。你绝对想不到,从托库子布拉克到新藏线的介入点麻扎仅有109公里,这段路整整跑了6个小时!
麻扎因不知何年何月葬在路边的几座坟得名,这是一个三路汇聚的山口,走到这儿,过往的司机都停车,车上的人都会下来歇歇脚,路边几步外的戈壁尿臊气冲天,更远处是流淌的河。我向着麻扎伸去三个方向的路看了看,心境复杂:
背后,是我刚刚走过来的路,经过多少年,我的塔吉克父老乡亲们才第一次有了走出大山的可能;
我的前面,是伸向更遥远方向的新藏线,我曾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我的左侧是重叠大山,通过山口200公里的曲折山道就能与环塔里木盆地的那条公路大动脉相接。
卡车抵达麻扎没有停驻的意思,司机吆喝人上了车,顶着月夜走。人拉得多,车趴在路上的时间长,这大概是这一路司机咬着牙发财的诀窍。这一天的月亮明亮如碧,能想象到月照山野的无穷意境,达吾提·吾守尔父女没心境对着月亮驰想翩跹,和另外几个人挤在一块儿,伴着一车羊,当夜翻过了海拔6300米的塞力雅克达坂和海拔5700米的阿喀孜达坂,于第二天清晨赶到泽普县城,换乘了一辆在塔里木盆地南缘各个城市区间跑的长途公共车。
多少作家曾描述过塔里木盆地南缘的那些美丽绿洲,与穹托阔依最大的区别是,达吾提·吾守尔家像盆景般栽的几棵稀贵杨树,在这里遍地都是,挤挤挨挨地扎在公路两边,这就是南疆让人神情恍惚的林荫大道。女儿西仁·达吾提的心情明显不错,和父亲一路不停地说话。我特别关注他们父女经过泽普到莎车区间那条大河的情景,达吾提·吾守尔告诉女儿那是札莱甫相河,女儿趴在车窗上看着。
与达吾提·吾守尔父女同车的人,多是当地的维吾尔人,估计,全车也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明白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塔吉克女孩儿何以会这样兴奋!同样一条河,在这里被称作叶尔羌河,相关联的记忆是当地人曾创造了最为辉煌的叶尔羌绿洲文明,有关这条伟大河流最美妙的描述是阿曼尼莎罕萨塔尔琴弦下低沉回婉的木卡姆琼乃合曼(大曲)。这里没人知道“札莱甫相”这个河流的称呼,它或许更久远,支撑着有关帕米尔的所有传说、想象和猜测,而对于一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塔吉克女孩儿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条河曾流经她家的门前。自从爬上大卡车走出来,我就很少听见西仁·达吾提说话,第一次出山的所有兴奋很快被一路颠簸所取代,她不再有走在草地上、站在羊群中间的自信,完全被扔进了一种她不熟悉、无法控制的局面之中。只有在重新看到流经她家门前的札莱甫相河,她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她是谁。
札莱甫相河的上游水脉一共有两条,一条发源于乔戈里山地,一条发源于更为遥远的喀喇昆仑山口,两条水脉在托库子布拉克河口汇合,流经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麻扎、达布达尔、玛尔洋、布伦木沙、大同等所有的塔吉克文化区域,而后进入典型的维吾尔文化区域。其间,最重要的分界点为阿克陶县的塔尔塔吉克乡。
我曾无数次描述过,札莱甫相河与塔什库尔干河,是东部帕米尔高原两条最伟大的河流,她们创造、哺育了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文明。也就是在塔尔塔吉克乡这个点,两条河流开始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汇合,同时,也就意味着帕米尔高原文明的终结。除了由羊贩子带走的毛皮、羊、牦牛肉和晒干的大芸,塔吉克人没有对喀什噶尔平原及其周边有更深入的影响,甚至塔吉克人都很少从山上走下来,也就不奇怪,到了喀什满城找遍只能找到一家塔吉克旅馆,能提供的餐饮就是茶和街上买来的馕,每张床铺的价钱在买4个馕到10个馕之间,我领着达吾提·吾守尔父女走了。
与达吾提·吾守尔家族十数年的关系,使我在这个家里拥有差不多与达吾提·吾守尔一样的地位,西仁·达吾提完全将我视作第二个父亲。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对,给他们父女在喀什的几天做了最好的安排,达吾提·吾守尔为女儿的出嫁买到了所有想买的东西,最奢侈的是给女儿买了两条化纤地毯、一双皮靴和一件皮夹克。可是,看着女儿对着一桌菜只喝茶不动筷子,不会用抽水马桶,找不到关掉灯的开关,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仅仅住了几天,完全没有我们进入城市的自如和舒适感,西仁·达吾提已经几次躲进洗手间里独自抹泪。返回的时候,刚刚进入山里,看到满山跑的羊,我重新看到了女孩的笑,格外灿烂。这个笑,将是这个孩子在我一生记忆中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