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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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即将开犁的祝福和来年丰收的期盼尽在其间(2)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后,小羊羔多被抱走了。哈斯木·吾守尔的妻子拉里克·巴若提努用锹端着一小堆沤着烟的羊粪火走进了羊圈,火上撒了面粉。在羊群中间走动几步,拉里克·巴若提努口里念念有词,这是沿袭久远的萨满传统,以示祈福。随后,羊圈被打开,困了一个上午的羊鱼贯而出,中间夹带着一些没带走的、体力较为壮实的小羊,浩浩荡荡向山外走去,驮着被垛的驼队在后边相随。峡谷一下静了,只有溪水和风的绵长细密,再去追索牧人和羊群让峡谷豁开的情景,要等到下一年、下一季了。

如果没有小四轮拖拉机,只能用骆驼驮着小羊羔走,我曾看到有家人用的就是这种方式,一条布被缝扎为数段,每一段里有一只小羊羔,最后放在驮驮子上走,远没有一辆小四轮拉运方便。小四轮开起来,拉里克·巴若提努坐在拖斗里抱着最小、体力最弱的小羊羔,一边不停翻动着拖斗里挤在一堆的小羊羔,怕它们压坏。从库尼黛尔到穹托阔依,大片砾石遍布的旷野需要骆驼或人走一天,小四轮扬起烟尘疾驰而过。那一刻,一拖斗的小羊羔和热浪蒸腾的无边赤裸的荒野,这种强烈的比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生命娇媚,

旷野广大,

天地悠远,

流动的唯有时间,

留存的唯有一丝痕迹,就像小四轮拖拉机远远地驶来又远远地驶去……

3月21日,在穹托阔依,我和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迎来了塔吉克人一年一度的肖贡巴哈尔节,这是他们的春节。

世界各个民族都有自己庆贺春天的节日,新疆众多伊斯兰民族都在过这个节日,尤以柯尔克孜人更具特色,他们用的是另一个名称:诺鲁孜节。

由此,形成一个有趣的局面,各个民族都在努力把这个节日归于本民族的名分之下并由此判断彼此从属的先后次序。

塔吉克人肖贡巴哈尔节日的形成,应当早于他们接受伊斯兰教文化的历史,完全依据时节决定,在每年春暖之后、春耕之前为肖贡巴哈尔节的最佳时间。出于这个原因,塔吉克人在与其他伊斯兰民族共度肉孜节、古尔邦节这些宗教节日的同时,他们会反复强调肖贡巴哈尔节是塔吉克人自己的节日。

节日当天,第一个议程是清扫房屋,家里的媳妇们用红柳梢子扎的一把扫帚把整个屋子扫得烟尘飞扬,常日不动的地毯和几块儿毛毡也被掀起来摔打抖搂,每一床被褥重新叠过码好。最能渲染节日氛围的是抛撒面粉,由吾守尔·尼牙孜的老伴儿白克木·加马拉里老妈妈亲率几位媳妇、孙女操作,沿屋墙四围走一圈,由着手上不同捏抓面粉的方式抛撒出不同的花样儿。屋顶之下,半墙之上,一时缀满白色的面粉花样,这是塔吉克人内心所有美好愿望最淋漓尽致的呈现。

塔吉克人认为,房屋是人在天与地之间的唯一寄所,在房屋内抛撒面粉有感恩和祈福的双重含义。擦去墙面上上一年渐已模糊的面粉图画,长孙媳妇塔吉古丽·乌加木那扎尔重新描了一幅图画,仍是树木拥围着太阳,估计,那是她心里一个永恒的情景。

房屋清扫完毕,第一个进门的不是家人,也不是来客,而是一位特邀的亲戚倒骑着毛驴被吆进屋。这是节日的一个谐趣段落,塔吉克人家的门本来就低,还要登一截儿近半米高的门槛,毛驴上去不容易,进了屋倒骑毛驴的亲戚就会被门框挡住,弄不好就能摔在地上,其间的乐趣为一向沉默的塔吉克人所少有。

毛驴牵进屋再被牵出来,客人随之进屋,门庭一侧和灶坑一边,都站着端着面粉盘子的家眷,会给进屋的每位客人抛撒面粉,客人也会揪一撮面粉回赠,互道问候,这是春天的祝福。

肖贡巴哈尔节一般会持续两天,坐席之上摆着常日鲜见的冰糖、干果,妇女们整个下午都在搅着灶坑上坐的一口大锅,里边熬着用小麦、青稞、豌豆等各色面粉混合的面糊粥,等到傍晚盛在盆里,再浇上刚在锅里烧开的酥油,这就是塔吉克人肖贡巴哈尔节必吃的特制节日大餐:

哈多尔其。

这个词的原意为水磨,用各种面粉下锅是采天下五谷之意,两者结合就是肖贡巴哈尔节全部语义的揭示,即将开犁的祝福和来年丰收的期盼尽在其间。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女孩子端着水站在房顶等在门口之上,一有人出门就洒水,这是帕米尔高原的泼水节。

这让我很意外,在天下最富水的地方和最缺水的地方,水都被赋予最神圣的寓意,都有着对水的期盼与足够的虔诚,唯一的解释是缘于人们对水的共同认识与需求。

出其不意地浇水,再出其不意地被淋透,都是巨大的快乐。浇水的人一般是未婚的女孩子,这代表着圣洁。若正好碰上从屋里跑出来的是年轻人,常会显得更热闹,有男女青年相互沟通的意味。

我非常奇怪人们在肖贡巴哈尔节不去麻扎,所有的仪式和内容都与塔吉克人的伊斯兰教信仰无关,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塔吉克人扼守丝绸之路中国最西部的终端孔道,这个地理之便使他们成为中国最早接受伊斯兰文化的民族之一,这大约是公元700年以后的事了。从此,伊斯兰教文化成为他们所有行为最重要的参照,譬如参拜麻扎并履行乃孜尔。虽然构成的动机还较为复杂,心念真主的虔诚是不变的。肖贡巴哈尔节竟与麻扎崇拜完全无染,这或许是肖贡巴哈尔节远早于伊斯兰教传入最重要的依据。

另一个原因,也许,真的存在一种可能,肖贡巴哈尔节仅是塔吉克人对自然的一种纯粹表达?

在第二天正午或午后再晚一点,老吾守尔·尼牙孜的二儿子祖木来提·吾守尔从他家石头垛的牛圈里牵出了两头大壮牛,先端来了一盆豌豆面捏成团喂给牛,然后牵着牛在门前的阔地之间犁了一个大圆,又纵横犁了两道构成一个十字花,众人随后沿着圆沿儿找到各自的位置跪下,唯有老吾守尔·尼牙孜跪在十字花儿正中间,他率众人开始祷告,祷告念诵的内容是阿拉伯语的经文。

这时候,我特地跑到远处山上看去,老吾守尔·尼牙孜率众祷告的那个圆形,完全是一个太阳的象征,这是我在塔吉克人所有生活场景中第二次发现他们与太阳崇拜相关的内容与形式(“皮里克”,即火把节是另一个重要内容)。

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塔吉克人有一个更为久远的太阳崇拜时期,万物世界,一切的终极,都在太阳。塔吉克人一直将河流、草甸、畜群视作太阳的赐予,这种意识一直到今天仍根深蒂固,不可改变,原因就在于他们生存的环境一直没有改变。太阳的终极价值被反复强调、反复阐释、反复肯定,这是塔吉克人内心不可更改的心理沉淀与记忆。就是在接受伊斯兰文化之后,他们通过吟诵《古兰经》所表达的仍是最古老、最原始的情感和诉求。看看此刻正跪在太阳中心的老吾守尔·尼牙孜,他在渴求什么呢?

祈祷之后,老吾守尔·尼牙孜拎过一袋麦种继续祈祷一遍,然后扒开麻袋将麦种分给每个人。接下来的仪式有些紧张,座中有人拎起麦种狂奔,一直登上屋顶。其他人则是往屋里跑,长孙媳妇塔吉古丽·乌加木那扎尔第一个跑进了屋,抓起盛饭的大勺扔上了屋顶。剩余的麦种最后从屋顶天窗递下来,大家都在抢,但,这袋麦种已归塔吉古丽·乌加木那扎尔所有,别人再要只能央求她同意了。

一把大勺扔上去或把麦种递下来,通过的中介都是天窗,这个细节依旧是塔吉克人原始图腾最重要的象征,天窗是通天的门户,门户之上则是塔吉克人崇拜的终极。经过层层寓意环节的麦种,已有了近于圣物的意义,也就不奇怪大家何以会有那么高涨的热情!

在大家拥抢麦种的时候,祖木来提·吾守儿和儿子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架起犁来到了地里,一声吆喝,两头壮牛长哞,雪山之下,大河之畔,穹托阔依的春耕犁出了第一道沟。

当第一茬儿麦苗破土而出的时候,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在穹托阔依的第二幢房子砸下了第一块儿基石,20天后砌起来的四面山墙已经高过了人的头顶。五月初,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开始了长达近半年的牧假,高原各处的人和畜都在嗅着远处雪山的潮润气息,遥远的夏牧场已在向他们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