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山地的绝大部分地表不适宜植被生长,海拔垂直线的顶端为裸石和常年覆盖的冰雪,在海拔3000米上下开始有植被分布,主要是红柳、沙棘和麻黄草,2500米左右开始有高原稀贵的杨树、柳树和杏树生长,在前往穹托阔依的途中,我甚至意外地看到了有十数株一片的白桦林在蛮荒的旷野间让人怜惜。但是,从平面的空间分布看去,植被只是零星点缀,彼此相距遥远,从一片草甸到另一片草甸的距离常常需要走几天,这使帕米尔高原的整体景观秃裸、粗粝、严酷。
因为分布得过于稀少和过于粗粝的参照,帕米尔的零星植被都有耀眼的醒目和绝世的鲜艳,除了水源之外,这是人选择居住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不过,我实在弄不清楚,在整个中亚大地干涸地表再寻常不过的红柳和沙棘,何以在这里能够长得高大参天,树杆茎长在10米到15米,宽大舒展的树冠分数层分布,树下游走的动物有牦牛、羊和双峰驼,春早或秋末,会有大片的鸦群翩跹……以我浅陋的知识判断,高大的红柳和沙棘,再加上麻黄草,是帕米尔高原地道的土著植被和整个生态的骨干与支撑,柳树、杏树,再加上塔吉克人各家普遍种植的小麦和青稞,只有依附于人的行为才能生长。
如果有一天山河重塑,一切都会被毁灭再重生,什么都不遗憾,我唯一遗憾的将是再也看不到这些高大的红柳和沙棘了!非常不幸,没有替代能源,帕米尔山地的原生红柳和沙棘每年都在以明显可见的速度被牛羊啃噬,被伐倒作烧柴。每户塔吉克人家烧一壶奶茶需要数根红柳,煮一锅羊肉,就得续添两到三次柴火,每根都有如人的大腿粗壮,据最保守的估计其树龄也在50年之上。
实际上,帕米尔山地的每条山沟,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可以想见,未来植被系统崩塌之时,也是整个帕米尔生态系统崩溃之日!
最明显的征兆首先出现在勒斯卡姆村的一所寄宿制小学里,孩子们停课捡柴,抱回来的柴火填在炉子里烧不了半个小时,学校自备的烧柴只能维持打馕让孩子们别饿着,取暖已没有保障,困在冷屋里的孩子一个冬天都在受寒。学校无奈,只能求助于各家家长。整个冬季,三两天总能看到沿途有驮着柴垛的人过往,最终是去学校。
这天早晨,马木提·达吾提牵着骆驼驮着两垛柴又出发了。如今,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十天半月给寄宿学校送一趟柴火,已是各家不能推卸的责任和义务。
在马木提·达吾提去学校的时候,祖木来提·吾守尔也牵出他的那头大叫驴出了门。数天之前,两天路外的阿孜尕拉有位女性长者去世,约定这一天在托库子布拉克给老人家做7天的乃孜尔(祭奠祷告仪式),作为方圆数十公里的首席阿訇,祖木来提·吾守尔是各家每逢丧事、喜事或其他类型托依(聚会)必请的尊贵嘉宾。
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严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相互依存的关系和相互依存这种意识,群体的价值被格外予以重视,个体的利益相对轻淡,婚礼和葬礼正是最能体现群体意识的大事,知道的人都会赶来参加,确因有事或路途太远不能及时赶到,事后也会参加一到两次乃孜尔以表示自己在场。
当祖木来提·吾守尔如约赶到,也就意味着乃孜尔仪式的开始。他走进屋,与先前早已赶到的乡邻逐一行礼,落座之后,随即起身再行礼仪,每个人都会被关注到。可能是因为全族举丧这种特殊氛围,到场的人多,相互的距离更近,惯常的礼节便格外有种非同寻常的含义。
女眷们在炕角儿蜷坐一圈,塔吉克人著名的哭丧歌儿随即响起。
女人们哭丧,多穿着素淡的衣服,披着纯白的头巾,相互以头相抵,唱一会儿调换一个位置与另一个人面对面相偎接着再唱,从歌声、歌词的传达到肢体,都在表现一种宽慰。在此情境中,表达的语意是相互的关注,没有人会被忽略、会被遗忘。
塔吉克人的乃孜尔,核心内容是阿訇祈诵经文,没有任何辅助手段或借助什么器物来渲染气氛,只有祖木来提·吾守尔轻缓起伏的吟诵,众人默听,体验缓缓流淌的心境,所有人的心灵因此而被抚慰,最后达到心境澄净。而简洁、朴素,正是精要和力量所在,犹如汉文化北魏时期的书法,枯、老、苍、瘦、劲,没有一丝冗赘。持此种审美概念的文化——心理动机,稍稍外延的品性与个性坚守,就是坚忍、苛忌、苦度与追求极致。
在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吟诵之后是宰牲仪式,羊被牵进屋里,再经祷告,然后被人牵出屋外宰杀。
我第一次注意到,当这只羊被牵进屋由阿訇念诵经文,实际上,这就相当于佛教所说的“加持”,这只羊已有了不同语意的附加,至于两者的比较关系就是以后再行阐述的问题了。
推而广之,在婚礼、节庆或其他一些重要仪式上,都会宰牲,都会履行祈诵仪式,就是不同语意的表达。过去,我仅注意到环境的过于严酷使塔吉克人对食物格外重视,其中,最重要的两个象征物是馕和面粉(塔吉克人,每餐必吃馕,吃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仔细,不能让馕底面朝上;面粉则是所有礼遇环节和节庆中被赋予最丰富语意的媒介)。再深入一步,很快就会注意到他们对羊的食用已不仅是食物上的意义,还有牺牲、献牲和祭牲等多重含义。所以,外人不解,总不明白穷困窘境中的塔吉克人何以总是整只羊剁了吃,换种吃法不是更丰富、吃得更长久一些吗?从纯粹食物的角度而言,这种吃法无疑是单调生活的一次补充和调剂;但是,我们不得不注意到塔吉克人作为游牧民族同样久远的传统,祭牲是他们所有心理诉求最终极的表达。
所以,每当献牲完成,所有人围坐分食羊肉,绝不仅是吃一顿饭的意义,那是在得到喜悦并分享祝福。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人拒绝呢?遇到此种情况,遥远边地以外的人常以自己的洁净标准或是否吃过饭来决定接受主人的馈赠或接受多少,实在是极大的误读。
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这个地带高山连绵,有南北走向的山壁耸立,也有东西走向的群山纠结,这种地理构成,让人最难把握的就是风的方向。唯一能确定的,是气温的迅速回升,明显能感到这是大气环流的影响,风只是它的形迹。在3月15号这一天,穹托阔依的人早早起来牵出骆驼前往库尼黛尔,圈在冬窝子里一季的羊群会带着这一年刚出生的小羊羔出山了,进入另一个时节。随行的,还有达吾提·吾守尔的小四轮拖拉机。
估计,哈斯木·达吾提夫妇前一天晚上都不会睡得沉,早早起来把被垛子和一应家什搬到了屋外。
山里牧人的日子,外人很难理解,他们常是一个人或一家独守羊群,最长的时间会有几十天见不到人,以什么来支撑风雨无定的漂泊生活呢?
高原上的塔吉克人,对羊有一种极为亲近的体肤之亲,这与山外人的差别很大。他们可以与羊亲吻,可以裹在一个被子里睡觉,我曾亲眼见到两只羊撞开门进到哈斯木·吾守尔的屋里跨到炕上拱被垛,然后再蹬上灶台叼开餐布拱出馕大嚼一通。
我很吃惊,多少也有些感动,没有任何顾忌,动物可以如此深入人的生活范畴,这恐怕是人与动物最初、也是最合理的关系。在动物得到照料的同时,人对动物的悉心投入也是一种情感释放和寄托,风雪弥漫的高原也就有了让人可以依偎的暖意。
小四轮拖拉机驶入山口就不能再往前开了,骆驼可以一直走到牧屋之前,在等待羊群启动的一瞬,大小数百只羊一起涌出山谷,令人想到山洪一泄的情景,那是帕米尔春讯的涌动。非常遗憾,我看到的情景极为节制。哈斯木·吾守尔夫妇和来的人跳下羊圈,没用口袋,他们敞开衣襟抓起小羊羔一只一只往怀里塞,每人一次能抱六七只小羊,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山谷往小四轮拖拉机的拖斗里送。这趟路,往返两三公里,我竟听到哈斯木·吾守尔的哥哥马木提·吾守尔在唱歌,歌声在整条峡谷间回鸣,嘹亮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