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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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强热带风暴(1)

我不知道伊布都侵袭广州,不然不会开车过来。本次强热带风暴用的是菲律宾名称。在菲律宾,伊布都是漏斗的意思。气象部门所谓的强热带风暴,是指10到11级的强烈台风。快来台风的时候,海面上会看到乌云底下有一道或几道略微弯曲的白色气旋自天而降,渔民称之为龙吸水。其形状通常像漏斗一样,大概这就是菲律宾人称其为伊布都的缘由。

我是过了白云山才碰到伊布都的,我给红灯挡在雨幕这边。就隔了一条马路,这边是阳光灿烂,一滴雨也不见,那边却大雨如注,昏天黑地。头一回在雷雨中驾车我怕得要命。霹雳一个接一个从空中打来,钻到车子里猛然炸响,几次都误以为我和车子被雷电同时击中,好久缓不过神来。

而且过高架桥时狂风大作,以为我和车子会给大风刮到桥下去。现在我才明白男人为啥说车子底盘重才是好车,底盘重不容易给风刮走对不对?

过了岗顶往东走,街上到处是大树被刮断的树枝,行人没抓牢的雨伞,屋顶飞下来的鸽棚,还有七倒八歪的广告牌。街上的大车小车都开得很慢,我想我的别克车不比人家的特别多少,所以霹雳打中我的概率应该不比人家大。车子像人一样,人多的时候不会害怕,车多的时候也不会害怕。再说现在风小了,雨也小了,而且响雷一声比一声弱,闪电也一次比一次远,不会出事了。

本想给父亲打个电话,结果发现车子已经驶入金桥小区,知道马上就能见到他。

雨还在下,父亲的窗户已经打开,他喜欢户外的新鲜空气,晚上睡觉也开着窗户睡。

这是一幢四十八层的公寓楼房,父亲的房子在三十六层上。虽然每年只回来一次两次,可我有这儿的全套钥匙,可以自己拿钥匙开门,给父亲一个意外惊喜。

父亲看到我不期而至总是特别高兴。

现在雨不大了,不用打伞。

下车后打开后备箱,将一只带拉杆的旅行箱子拿出来搁地上拖。这箱子里有一把挺好的紫砂壶。我知道父亲虽然喜欢喝茶,而且退休金很高从不缺钱,但他不会像我这样大手大脚,买一把两万来块钱的宜兴茶壶泡茶喝,舍不得这样子花钱。

我在广州只待两个晚上,父亲唠叨我不会没完没了。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还没结婚,做父亲的自然有权利说她几句。

我在雨中拖着我的拉杆箱往门洞那边走。

走到台阶前,我发觉草坪那边有两个男人。他们一个穿保安制服一个没穿,而且都没打伞看得清他们的脸。就在我诧异他们为何神色紧张的时候,突然看到楼底下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褐色丝质睡衣,那睡衣非常眼熟。

于是我扔下拉杆箱拔腿往那边跑。

果然那身睡衣是我父亲的。

果然那个人就是我父亲。

比父亲坠楼身亡更叫我意外的是,广州刑警认为我父亲是自杀而不是他杀。其重要证据是,一者对面楼里有人看到我父亲是自己从窗口跳下去的,二者我父亲的日记里有不少自责自弃的伤心话。这时我才明白,我应该当一名破案刑警,而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家。

我对刑警说,即使在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楼对面的人也看不清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何况那天刮台风天昏地暗,不然目击者不会以为那是像衣服一样的东西掉下去,不会当时不报警。而且,我说,我父亲的日记是写在电脑里的,任何人都可以照他的口气事先写几段想自杀的话,然后把这些话拷到我父亲的电脑里去。显然我叫查这个案子的警长仔细查一下电脑键盘上有无陌生指纹,查一下当天有没有人来我家找过我父亲,并非无理取闹。

起初我对警长的答复将信将疑。后来自己问过小区保安,才明白警长在发案当天就查过这件事。保安说刮台风的时候他不在这边,所以不知道有没有陌生面孔进来。

几家本地报纸都报道了这桩意外事件,所以来参加我父亲的追悼会的人特别多。追悼会是由父亲的学校举办的,送花圈的不但有父亲的学生、同事以及学校行政官员,而且有官职很高的副省长及副市长。

我注意到那位高个警长也来了。像其他人一样,他先朝我父亲的遗体鞠躬致意,然后跟着人流走到我跟前跟我握手。

“你想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可疑对象?”我低声问他。

“不。”他摇摇头。“我是替我姐姐过来向你父亲告别,她是你父亲的学生,眼下在美国西雅图教书。”

“谢谢,谢谢。”

据报纸称,我父亲是一位著名材料力学专家,不但是国内本专业中数一数二的博士生导师,而且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及德国慕尼黑大学的名誉教授。因为父亲生前不大讲他在学校里的事,而我对他的专业一点都不感兴趣,更懒得知道诸如纳米材料是啥东西,所以现在听到别人对他的种种溢美之辞,不免暗自吃惊。

现在我才承认,我对我父亲,就像对他的专业一样,其实知之甚少。

离开广州前,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驱车拜访住珠江南岸的姚炯老人。他是我父亲生前的一位至交棋友。早在我出世之前,他们就一起下围棋了。

老人吩咐保姆替我沏龙井茶。

老人抱歉他刚从欧洲回来,没赶上参加我父亲的追悼会。

我说我要走了,动身前替父亲见姚伯伯一面。

这时书房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一面喝茶,一面讲我父亲的事。

像父亲一样,姚炯老人也学问扎实,著作等身。他所研究的什么夸克模型啦,什么中子对撞啦,我就更不懂了。我只知道我小时候他抱过我,给我吃过棒棒糖。他的长子出国后跟一个法国女人结婚,目前在法国定居。前年我去巴黎的时候,跟他见过一面。我们从小就非常熟悉,所以说话随便,见了面就乱开玩笑。他对他的法国妻子说,我至少暗恋了她二十年。那个法国女人跟我说中国话,叫我吃惊的是,她连上海方言都听得懂。他们刚添了第三个孩子。老人这趟去巴黎,就是去看那个才出世不久的黑头发蓝眼睛长孙的。

当然我不会只是礼节性地来这儿探望下姚炯老人。我把我父亲的日记打印出好几页纸,拿来给老人看。因为我相信,他会比我更有把握地确认这些日记是不是出自我父亲之手。

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阅读。

我站起身子看老人书房的藏书。跟我父亲不同的是,这儿除了专业书籍,还有大量有关文学、艺术、哲学、教育以及心理学方面的著名著作。我最喜欢的《杜尚访谈录》这儿也有。

待我扭头看老人时,他已经看完那几页打印纸上的字,眼睛瞅着墙上的一幅油画沉思默想,那是一幅色彩凌乱的抽象画。

“这是我父亲写的吗?”我坐下,抿一口茶,轻声问老人。

“没错。”老人拿手掌遮住眼睛,怕我看到他流眼泪。

“我不知道我父亲有心理障碍,而且这么严重。”

“这我也没料到。”

“应该有一件什么事,”我推想道,“使他如此困惑,如此自责,如此看轻自己的生命,可我仔细读了他的全部日记,没找到使他轻生的答案。”

“你父亲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就像下棋时一样,他善于掩饰自己心里的古怪念头,常猝不及防地给人家一个意外,学术上如此,生活上也如此。”

“看来姚伯伯知道我父亲有难言之隐?”

“以尊者讳或死者讳,我应该装哑巴才对,但我想假如你不明白你父亲的死因,可能一辈子都心神不安。”

“姚伯伯你讲。”

“据我所知,五年前你父亲的一个女学生跳楼自杀,这使你父亲备受困扰。”

“那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

“那个名叫李静的女孩可能比较脆弱,一次你父亲在一本专业杂志上,公开批评李静也发在这本杂志上的一篇学术论文,结果她想不通,一时糊涂,寻了短见。”

“我父亲为啥要公开批评自己的学生呢?”

“当时说法很多。有人认为你父亲治学严谨,不论亲疏,一是一,二是二,扬学术研究之正气。但也有人认为你父亲有自我炒作之嫌,跟自己的女学生搭档作秀,哗众取宠。因为李静自杀前没写遗书,所以当时她受到多大的舆论压力,外人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