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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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的男人是作家(2)

显然我不能阻止王安林向警方报案,因为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这时我显得十分沮丧,无可奈何。如果我们被起诉,我就把事情全揽下来,尽量减轻张桐的罪责。只要不给张桐判死刑,我啥都无所谓。

“郭芸这你放心,我不会出卖朋友。”显然王安林已猜出我的心思。“我的为人张桐比你更清楚。我王安林虽然现在越混越糟,到了穷途末路,可我不会拿朋友的事要挟朋友,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无权阻挡你伸张正义。”

“郭芸,你看这件事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剥了一颗提子,剥了皮的提子鲜嫩欲滴,这回他是放到他自己嘴里的。“从本质上讲,你和张桐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以前你们也总是急公好义,尊老爱幼,助人为乐,认识你们的人没一个不说你们好。我想你们之所以做那样的事,自然有你们的理由,自然理由充分。我相信你们不会无缘无故灭一个人。再说那样的事,你们一生只做一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危害社会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又成了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不是危害社会的人。至于那个替死鬼,他已经死了,不能死而复活,即使把你和张桐都抵给他,亦于他毫无补益……”

我疑心重重地瞧着王安林。

后来他说了他的想法,他有他的小算盘,现如今哪个是省油的灯?

他要我们每年给他两万块钱,连续给二十五年。

“我最多再活二十五年。”他说,“这二十五年里除了画画我啥也不干。而且高兴画啥就画啥。画了给自己看,不给别人看。我觉得每个画画的都应该这样。你说你成天琢磨着别人怎么看你的画,琢磨着有没有人买你的画,咋画得出好画来?我会住到皖南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子里……”

待他讲完了他的美好憧憬,我才摇头拒绝。

“我咋知道你能永远守口如瓶?”我问他。“这件事不能写书面协议你我签字,更不能去公证所办公证,以后一旦你心情不好,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会反悔,就会嫌我们给你的钱太少,就会提出你的新要求。”

“我一向说一不二,这张桐知道。”

“可我宁愿跟张桐一起去自首,也不愿老待在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上成天担心受怕。”

我想这时我脸上是一副严肃表情,视死如归。

突然我们都沉默起来,都不说话了。

我隐约听到有音乐声音,好像是莫扎特音乐。吧台那边站着两位眉目姣好的咖啡姑娘,她们穿得是苏格兰格子裙稳重得体。我们看不到外面的繁华街景,只看到一对不同肤色的情侣偎依进来。黑皮肤的是讲中国话的黑人青年,黄皮肤的是讲英语的中国姑娘。他们坐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坐下后仍手拉着手情意绵绵。

瞧别人活得多好,多自在。

到底是苟且活着,还是痛快死去,对我来说这不难抉择。

我想我能设法摆脱王安林,然后与张桐一起离开上海,但这是下下策。如果我们的后半生始终过着逃亡生活,还不如一死了之。我想我有勇气在法庭上面对杀人指控。我唯一担心的是,张桐不按我说的去说。若说错就麻烦了,不能两个人都给判死刑对不对?

王安林在极度失望中沉默不语。

他以为我会跟他讨价还价,见我这么坚决,才明白挖空心思白花了半年多工夫。

也许他确实看重朋友义气。可能在他看来,出卖朋友是道义上的自杀行为。要是人家都知道你王安林告发过朋友,哪个还跟你来往?

但一无所获又令他沮丧气恼。现在他确实够窝囊的了,住旅馆连标准间也住不起,所以没地方洗澡;可能也没心思洗澡,身上一股汗臭味扑鼻难闻。

“这么说我白来一趟上海?”他似笑非笑,脸上的肌肉僵死不动,好像一具表情尴尬的雕塑头像。

“我没说我不愿帮你。”我得给他讲清楚。“因为对我来说,你问我要一笔钱,跟我给你一笔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虽然你一样得到钱,若是你问我要,我会心里害怕,感到恐惧;若是我自己给你,心情就会好一些,这你能理解对不对?”

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手掌也情不自禁地搓摩不停。

“是啊郭芸,我想你不会见死不救,我们毕竟以前是朋友。”

“这没错。”

“那么,”他说,“我把我的地址给你,你走后我换过两个房东了,不在海淀住了。我相信你不会不管我。要是你见我穷困潦倒,趴地铁口朝过路的讨钱,你不会无动于衷,是不是郭芸?”

这时我给他一块银行卡,告诉他密码是哪几个数字。我说我会定时给卡上打钱进去,但每次打多少我无法确定。“不过至少够你在北京过日子。”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要分手的时候,他说他还有个小要求。

“啥要求你说。”这时我已经挎好包正要起身走。

“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叫我陪你上床?”我得问明白。

“是……是……这么想。”

这个色鬼。

他说他有半年多没女朋友了。

“郭芸……”又是像上回在北京一样肉麻表白,“你是我心中最漂亮……最圣洁……最渴望的女人……我不会再来上海了……不会给你找麻烦……只要跟你有过一次……就一次……马上去死也愿意……”

他面孔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我想他说的是心里话。

他刚出名的时候,好多女人都愿意给他当模特儿。他曾拐弯抹角问过张桐,让不让画我的裸体画,张桐由我自己决定,我决定不让他画。后来他见我单身一人了,又当面问过我一次,我仍婉言谢绝。接着他说他如何如何喜欢我,想跟我结婚,身子往我身上靠。他说他一个接一个地睡陌生女人,是想忘掉我但忘不掉。现在还是想我呢。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对不对?”我笑着问他。

“没错郭芸。”

“你以为我会跟一个身上有汗味的男人上床睡觉?”

“我会把自己弄干净些。”

他突然站起来,显得急不可待,显然他明白我没拒绝他。

后来我跟他一起上他住的那家街道旅店,帮他收拾他的东西。我叫他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豪华酒店开房间,然后一起上街给他买衣服。他发觉那张银行卡上有三四万块钱喜出望外,一时激动就当着女店员的面抱我吻我。这时他已经洗过一个热水澡,身上焕发出男人所特有的那种勃勃活力。

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回到房间。门还没合好他就紧紧抱住我。这时我叫他再洗一个热水澡。叫他洗完澡穿上刚买来的那件鳄鱼T恤。从洗澡间出来,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的胡子也刮净了,身上的汗味也洗没了,一下子变得清清爽爽,仿佛绅士一样。

我去洗澡的时候,他曾轻轻推门但推不动,因为我给洗澡间上了锁。

我最怕男人看我洗澡,连张桐也不给看。

我洗了很长很长时间。

我站在淋浴喷头底下,让热水不停地冲刷被王安林吻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究竟要冲刷多久,才能洗净王安林在我脸上留下的龌龊印痕。

也许洗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待我开门走出洗澡间的时候,王安林已呼呼入睡。我是护士出身,离开医院前是护士长。我知道王安林喝下那杯带药的袋泡茶能睡多久。这家伙已经脱了底裤,赤裸着下身靠在沙发上。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放本·拉登的新闻,美国人打下了坎大哈也没抓到本·拉登。

药瓶里还有大半瓶药。吃饭时我借口上洗手间去了一趟药店。静安寺的那家药店我很熟悉,我母亲去世前我常去那儿给她配安眠药,后来没药方药店也给我配。认识我的那个男店员跟我讲,很久没见到你了。

我把开药的发票撕碎了扔到抽水马桶里,不能给那个男店员惹麻烦。

接着又把王安林旅行袋里的一个小本子,也撕碎了扔进去,放水冲到下水道里。那个本子上写着我和张桐在华山上的事。虽只寥寥数言,但足以让警察怀疑我们。

我见过北京最出色的外科医生给病人动手术。他们那种从容不迫且干净利索的手术动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知道脖子上的颈动脉在哪儿,知道刀子割下去要割多深。

刀子割下去了,扑哧一股热血喷到地毯上。

这把手术刀也是在那家药店里买的。

王安林本能地拿手捂脖子,但由于喝了药神志不清,眼睛也睁不开来,嘴巴也说不出话,手一会儿捂住了刀口子,一会儿没捂住,结果血流得更快。

后来他站起来了,赤裸着下身站起来。

这时我闭上眼睛不看他,不看他的丑陋样子。

再后来他扑嗵倒下,很快就没气了。

我手上只沾了一点点血,不妨碍我给郝国华写遗书;这是张桐现在的名字。我要他好好活下去,我要他忘掉我,并劝他给自己另找一个女人。

现在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药的水,倒得满满的,因为瓶子里的药都得喝下去,不能喝一半就没水了。

倒好水我默默坐在床沿上,神志麻木地看着电视里的大合唱。说实话,假如王安林不得寸进尺要跟我睡觉,我不会起心杀他。他说他有个小要求,你瞧没离开上海就有要求了。就算他现在说一不二,可谁能保证他以后也说一不二?所以我认为还是及早除掉他为好。他不在了,张桐就能高枕无忧。

喝药前我拿起电话,想给张桐说点什么,犹豫了很久才摁电话号码。

张桐知道是我,问我出啥事了,他说他烧好了晚饭一直在等我,等到现在。

我瞧了瞧床头柜上的时钟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但我没说话,一句也没说。

待他连连叫我的名字时,我咔嗒挂断电话,举杯拿水喝药。

药瓶里的药一粒也不剩全咽下去。

我没关电视,不怕它吵醒我,因为我明白再隔两分钟,我就啥声音也听不见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据张桐讲,是110警察开了房间门把我送医院的。张桐给110报警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在哪家酒店,是警察通过电话记录查出来的。出了医院警察没让我回家,而是送我去看守所。

王安林是乡下人,他哥哥从河南乡下来上海替他收尸。来上海后才知道检察院要为他弟弟起诉我。在法庭上我见到了这个老实巴交的河南农民,他好像不敢正眼看我。也许他认为他弟弟总是拈花惹草,死在女人手里是迟早的事,不能全怪我。

我和我的律师都强调我是在遭受污辱之后杀了王安林的。在我这样一个城市女人看来,这种污辱与强奸并无二致。而且我的自杀,也客观说明我对这种污辱忍无可忍。两次开庭我都察觉到那两名女起诉员对我有同情心。绝对禁止一个人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是她们的神圣职责,不然她们会当庭赞许我的非法行为。北京方面有人作出书证,证明王安林生前曾对我有非分之想。甚至有人替我说明,我辞职离开北京来上海,就是为了逃避王安林对我的性骚扰。

虽然法庭仍认为我犯了故意杀人罪,其判决却对我有利,没判我死刑叫我死。

到了监狱里,女看管要我给女犯人讲卫生课,要我服从监狱长,要我争取减刑。

后来蔡琛也来找过我,他说他不该把我的信封地址给王安林看到。我说这事不能怪你,因为这防不胜防。蔡琛问我手头还有没有张桐小说了,我说有。

有多少?他问我。

至少还能出十本书,我答道。

这时我对他讲,以后会有一个叫郝国华的人跟你联系,他是我在狱外的全权代表。蔡琛虽然年轻但脑子够用,不会贸然问我郝国华是我什么人,这我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