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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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我的男人是作家(1)

王安林叫我的时候我正要打的回家。他隔着马路叫我,过马路时差点给油罐车撞倒。我讨厌这个男人就像讨厌苍蝇一样,然而他是张桐的朋友,张桐的追悼会是他张罗的,所以不好不理他。

他还是老样子。还像三年前一样穿一件宽袖水红T恤,还像女人一样长发披肩一副画家派头,老远就认得出来。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画的画。你认为你画的那些红色块和黑色块可以冲击国际画坛,你死后会成为中国先锋画派的经典之作载入世界画史,可别人只认为那是瞎胡闹。虽然我不是作家圈子里的人,也不是画家圈子里的人,以前的职业是护士,跟艺术不沾边,拿文人的话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我相信我对小说及油画有正确的感受和理解,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果然不出我之意料,如今张桐的小说已风靡全国,还被外国人译成英文法文卖到英国法国去,而王安林的油画则越发没了名气,才热闹了几天就没戏了。

待他走过来我才看清他的落魄样子。衣服也不知道是哪天洗过的,头发也不知道是哪天梳过的,而且身上有难闻气味冒出来。如果他没在张桐过世后缠住我,要我跟他睡觉,也许我现在会可怜他。

现在他老了,脸上有皱纹了,也有白头发了,看外貌好像是我的父辈而不是同龄人。我问他怎么看不到他的油画了,他说早就不画了。那你现在干啥?我问。找钱,他说,找到钱再画。

我对他的找钱能力也持怀疑态度。

他请我喝咖啡我点头答应,因为拒绝他会显得不通人情。毕竟我们曾相识多年,而且我知道他是张桐生前的患难朋友。现在我爽快跟他一起走入街角一家咖啡店,最坏陪他一下午。

我们坐的是靠里面的座位,我喜欢这家咖啡店里的怀旧气息,这儿很容易使我想起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上海。那是我从张爱玲的小说里看到的,而我的母亲,就是在那个年代在上海出生的。

“不明白你为啥来上海?”王安林问我。

“我母亲是上海人你不知道?”

“难怪你有淑女气质。”

“别肉麻。”

其实我不该跟王安林一同叙旧闲聊。他还像以前那样色迷迷地看我,不时将嘴里的舌头伸出来舔嘴唇。他的嘴唇很厚,很有肉感。我们聊过好几个彼此都认识的北京作家画家音乐家之后,他才说起他来上海的缘由,来上海找我。

这时我心里格登一下,突然害怕起来,身上起鸡皮疙瘩。我明白我不会轻易摆脱他的纠缠。他说他是从蔡琛那儿知道我眼下在上海。蔡琛是做书的,张桐的书是他做红的。我委托蔡琛做张桐的书,是认为蔡琛是明白人,该说的会大张旗鼓地说,不该说的则守口如瓶,半点风声也不会往外透,所以我不信蔡琛会把我在上海的地址透露给王安林。

“没错。”王安林点头道。“我头一回见到蔡琛时,就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城府很深。如果我直接跟他说我是张桐的朋友,请他告诉我张桐的遗孀在哪里,他会装痴卖傻说不知道。所以我扮成他的客户,老去他的写字间,直到有一天在他的桌上看到你寄给他的挂号信。我认得出你的笔迹这你知道……”

王安林洋洋得意地讲他的这些鸡鸣狗盗时,我心里暗暗叫苦。他来上海后没直接去我家找我,而是做贼一样悄悄跟踪我,这使我更为不安。

假如他仍说他喜欢我,要跟我结婚,我就说我有男人了。我想他应该知道我已经跟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同居,而且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没打招呼就走了,突然失踪了,没了消息。要不是后来蔡琛开始做张桐的书,而且越做越火红,我会以为你像张桐一样也出事了。单身女人容易出事对不对?”

被自己喜欢的人惦记是好事,被自己不喜欢的人惦记是坏事。

张桐出事的时候王安林跟我们在一起。

他和他的第N个同居姑娘一起跟我们上华山。

张桐胆子大,敢顺着铁链往下走。长空栈道是华山上的一个险要之处,一堵万丈峭壁的半腰里,只铺了几条窄木板,通到一个石洞里去,张桐敢走过去走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不少啤酒。张桐一喝酒就小便,因为客房里没有洗手间,所以一次次往外走。最后一次出去的时间大约是十二点二十分。见过了半个多钟头还不回来,王安林就出去找,后来我也出去了。记得那天夜里有月亮,我们在月光下对着大山喊张桐。结果把寺庙里的和尚全吵醒了,也没听到张桐应一声。

我劝王安林跟他的女友回去睡觉。我说可能张桐喝醉了,倒在哪儿睡着了。我是一夜没合眼,王安林也没合眼,他一直陪着我跟我说话,一边抱住他熟睡的年轻女友。天亮后我们还是没找到张桐,寺庙里的和尚猜,可能不小心掉下去了。我叫王安林先走,不然他女友不能按时回北京上班。我说即使掉下去了,你留在这儿也没用。没想到他下山后把那姑娘送上火车又上来了,那姑娘只好一个人坐硬座回北京。

找见张桐的尸体是五天后的一个傍晚。是一个山里人在山底下找见的。张桐的衣服给挂烂了,脸也给摔得血肉模糊,而且眼睛给老鹰啄瞎了,样子惨不忍睹。当地警察一定要我把尸体火化了才能带走,所以我是带着张桐的骨灰盒回北京的。后来有人怀疑我跟王安林有苟且之事,怀疑我们合伙谋害了我丈夫张桐,王安林的女友又不肯出面解释,结果闹得沸沸扬扬,全北京都知道。不久我便辞了医院里的工作来上海,我害怕给认识张桐的人指指戳戳,害怕他们吐唾沫把我淹死。

“要是人家不知道张桐死了,张桐不会这么红。”王安林对我说,“张桐的小说以前我也看过,没觉得有多好,可现在越看越要看。我敢说张桐的一大半小说会留下来,他和他的小说将被写入中国小说史,而且会有专门章节讲他的小说技巧。现在好多人是靠评论张桐小说有头有脸的。从张桐小说中能看出毛姆、海明威和博尔赫斯的影子,是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我还真的看了几本毛姆的海明威的还有博尔赫斯的书,发觉那些搞评论的并非总是信口开河。我觉得我再读张桐的书,也要变张桐迷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张桐。”我勉强笑道。

“而且我还发觉一个问题。”他接着说。

“啥问题你说。”

“张桐越写越好。”

“有能耐的人一般不会浅尝辄止。”

“我是说,现在的张桐小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我对小说的理解而言,猜不出张桐还有多大能耐,能写出比现在更好的小说。”

此刻我沉默不语,知道大难临头。王安林却越说越得意,他身上的气味也越发难闻了。

“假如张桐死了,你模仿他的风格写小说,那么蔡琛那儿至今仍一本一本出张桐的书,不是不可能。可要命的是,张桐的小说别具一格,没人能够模仿,更别说比他写得好。”

这个落魄男人一脸得意,又点燃一根烟。

“所以,”他说,“我认为张桐没死,他还活着,还在写小说。我从北京来上海,就是要搞清楚这件事。现在我才发觉我是个有直觉的人。给张桐开追悼会时,我就觉得张桐还活着。我曾怀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是张桐,总觉得哪儿不像他,但说不出来。后来你不让我去火葬场看张桐被清洗过的样子,疑心就更重了。我猜你会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那个男人肯定是做过整容手术的,昨天我见到他了,他就是张桐。我发觉张桐样样都变了,就是走路的样子没变,还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这也是谁都学不来的……”

我能说啥呢?

王安林是精明人,没点穿我们的事。他明白若说我们是杀人犯,三年前在华山上杀了一个长相跟张桐差不多的陌生人,这对公安破案有利,对打击刑事犯罪有利,而对他本人没多大意义,除了上上媒体露露脸,啥也得不着。

咖啡凉了。

哪还有心情喝咖啡?

假如这事给捅出去了,张桐不仅要吃枪子,而且他一生的小说事业将毁于一旦。他把他的小说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说他死了他的小说才会红起来,甚至打算马上卧轨自裁。以前有个写诗的就是这么干的,果然诗人死了诗人的诗才广为流传。当今我们的文学评论家只关心作者的轶闻趣事,不关心作者的作品内容,他们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喜欢拿怪里怪气的字眼写评论文章,不是要读者关注某位作家及其作品,而是要读者注意到他们自己的文字功夫如何了得。其实他们所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只不过是小孩子搭积木一样简单的文字游戏罢了。

那时我不得不设法打消张桐的自杀念头。

我是他的妻子,虽然他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没有他。

假如现在我们都坐在审判席上了,假如我们都如实讲述我们的犯罪过程,那么这桩凶案的主谋应该是我,而不是张桐。

那个替张桐死掉的包头人是我看中的。我们一直在留心合适的人选,直到那次在华山上偶然遇到。糟糕的是,王安林本该跟他的女朋友一起回北京,可他情愿得罪女朋友,也要留下来陪我找张桐。这时我才明白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不然张桐不会跟他那么好。

王安林给我剥了一颗美国提子送到我嘴里。

我像植物人一样没反应。

“老实说我不想难为你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脸上露出一副怜悯表情。他替我们惋惜,说我们是迷途的羔羊。接着又说他也是这样一只羔羊,不然不会来上海找我们。这家伙巧舌如簧,死人能被他说活。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道德缺失的时候,就像每个人都会感冒一样。

他说他也知道乘人之危有违道德。假如现在他还有钱付房租,还有钱吃方便面,还有钱买一身穿得出去的衣服,就不会大老远跑过来跟我说这事。

仓廪实,知礼节。

他拿这句古话宽解自己,也宽解我们。

他要一笔钱。

要多少?

五十万。

“我知道你们拿得出这个数。”他说,“我仔细给你们计算过,这三年里你们得到的版税有美元有英镑,当然更多的是人民币,合起来至少有二百万。我也发觉你们没买车,没买别墅房子,还像以前一样过简单生活,所以不会对我说手里没钱对不对?”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无话可说。

“我想,”我顿了顿说,“我们会使你大失所望。如果我们不大手大脚花钱的话,是应该有那么多钱。可惜我们总是在拿到版税后尽快用光它,搁银行里的钱通常只够吃吃饭,交交水电费。”

“这不可能。”

“但事实如此。”

“那你讲讲你们是怎么花掉那些钱的?”

“出国旅游呀。”我说,“你知道张桐和我都喜欢旅游。张桐后来的小说写到南非、南美洲及南太平洋,不是凭空虚构。懂小说的都知道,张桐小说中有关外国生活的细节描写,单凭想象是写不出来的。毛姆到过中国,才敢写中国,是不是?”

王安林脸色骤变。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抱着莫大的希望来上海找我的。他认为我会千方百计袒护张桐,不让张桐出事。自然也认为我会给他那个数,而且十拿九稳。可惜现在事与愿违,得不到钱不说,还显得卑鄙下作,不讲朋友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