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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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最后一次履约(2)

我们过102道班时,尸体还在路边放着,冷雨打在仰面朝天的两张脸上。

吉普车在大山里走了八个钟头,才让它的年轻司机见到了半年没见面的老婆和两个孩子。这对活蹦乱跳的男孩女孩,一个吊住父亲的左手,一个吊住父亲的右手,跟着父亲一起来招待所,看父亲替我们安排食宿事宜。司机要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婉言谢绝。人家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跟老婆孩子亲热一回,我们不能打搅人家对不对?

食堂开饭还早,于是我跟郭伶一起出去走走。走入这四面全给雪山围住的山沟沟里,你才晓得西藏的山有多高山有多美。这时你才明白,人们把西藏之外的山称其为山,是搞错了概念;倘若将黄山华山吃力搬过来,跟这儿的大山比,充其量只能被叫作石包土丘。

沿小溪往那边有原始森林的山脚走,一路全是野桃树。我想春天开花的时候,这山沟沟一定鲜艳美丽,若世外桃源花红映人。村子里全是藏民,可惜我们只学会了一句藏语“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没法跟那些朝我们掩嘴哧笑的男女老少多聊几句,只能自己跟自己聊。

闲聊中,郭伶给我讲了他的好多好多事情。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他的两个姐姐,以及他从中学到大学有过的三个亲密女友,甚至讲到了与她们亲密到什么程度。我不明白,像他这样没多少城府的人,怎么会得罪人家,害得人家非把他干掉不可?也许他无意中得知人家的一些秘密,人家怕他泄露出去,所以雇杀手杀他,这好冤枉呵。人家只是给了我一张拿打印机打出来的字条,上面只写了郭伶的名字、年龄和身高。问人家要郭伶的照片人家不给。委托做这种事情的人,现在越来越小心,生怕警察查到自己头上。

这事不能问郭伶本人对不对?老实说,现在我对他越来越有好感,而且觉得他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当然我也明白,在这种荒凉地方,若跟前只有一个女性,哪怕是女蛤蟆,男人也会像哈叭狗似的跟她套近乎,聊胜于无嘛。

他问我的事情我总一口回绝。“为啥问这么多?如果你觉得我们搭伴不好,我们就各走各的马上分手;如果觉得还可以,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觉得高兴快活,那就好好享受这份快活。你说对不对?”

“你是我见过的聪明女人中最聪明的一个。”他奉承道。

“也是最丑的一个。”

“不,你很漂亮,你的身材非常好,模特儿也不及你。”

“是吗?”

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我知道我的体形很好,通常男人从我后面走来,无一例外要回头看我一眼。从他们备感失望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们对我的苗条体形有多欣赏。

丑女人不可能样样都丑。

本该考虑在玉仁下手,稍微动点脑筋,就能让当地警察认为这是出了意外事故。都蒙过上海警察北京警察的我,在这儿干这事自然游刃有余。可惜我被这儿的美丽景色迷住了,也觉得不该拿一具男尸惊扰本地藏民的纯朴生活,给他们的记忆里留下终身难忘的可怕印象,所以我不让我的脑子冒出点子来,老老实实过一个平安夜。

到邦达的时候也错过机会,那是因为我自己差点出事。

邦达有个机场,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海拔高度是4390米。在这儿我第一次出现高原反应,老觉得空气吸不到嘴里来,胸口闷得慌。晚饭也没吃好,饭和菜都半生不熟咽不下去。更糟的是,唯一一家旅店的好一点的房间,都住满了清早赶飞机的外地旅客。那个四川老板领我们看的那个房间,是拿松木从饭厅里隔出来的,里面就一张床。

我叫老板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客房,老板转了一圈回来,脸上又诚恳又无奈,两手一摊:“没了,真的没了,一间都没了。”

“住不住?”郭伶问我。

“不住住哪?”

我都病倒了,哪里有心思考虑如何杀郭伶?

郭伶点着蜡烛写他的旅行日记,我躺在里床头晕眼花。房子是木头的很不严实,处处漏风寒气刺骨,我像河虾一样团在被子里哆嗦怕冷。郭伶上床前问我喝不喝开水,我说我冷得发抖。

“我抱你一会儿好不好?”他上了床,脸对着我,小心探问。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从他的被窝里爬过来,拿胳膊抱住我,而我也紧紧搂住他,让身子贴在他的胸脯上暖和起来。身子暖和了才好受一些。后来他吻了我,也摸了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男人这么亲近。我发觉郭伶非常懂得体贴女人。也许因为我对他没有进一步的亲热表示,也许因为他依旧觉得我太丑太难看,不愿跟我做那事,所以我们只相拥而眠,睡到天亮。

早上刷牙的时候他又挨着我了。

“跟一个丑女人同床睡觉掉身价对不对?”我问他。

“女人在床上都一样,没多大区别。”他对我说。

也许我不愿让他知道我还从没做过那样的事;怕他惊讶,怕他奇怪。我认为他太年轻;容易激动,也容易失去激动。不过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他那光滑温暖的,且富有弹性的年轻异性身躯,心里还是很怀恋。

我们是在深圳分手的,一起在一家咖啡店里喝完咖啡各奔东西,而且谁也没给谁留电话号码。

次日晚上,我拿我的备用手机,给贮存在手机里的唯一一个号码打电话。

是那人的声音,是那样的变调声音,沙哑,阴沉,仿佛从地狱里传过来的。

“看没看到晚报上的那条消息?”我问他。

“什么消息?”他明知故问。

“先去买份晚报,看完今天的本地新闻再给我打电话。”

这时我合上手机盖,将它扔过茶几,扔到茶几那边的沙发上。一面接着喝茶,一面看我的建筑设计图纸。南京建设局不喜欢这种过于前沿的风格,许多地方要改。沙发上的手机刚落下就响了,让它响一会儿。

“喂?”响过三五遍后,我才拖着我的绣花拖鞋,走到沙发边接电话。

“生气了?”那人问。

“我应该现在就拿到钱。”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没问题。”

“请你把它放在我们说好的地方。”

“我想当面给你。”

“什么时候?”

“就现在行不行?”

“什么地方?”

“你说呢?”

半小时后,那人站在福田河那边的一座石桥旁等我。这是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这个人好像一辈子只考虑两样事情:一定要谁死,或一定不能死在谁手里。我们沿台阶下去,走入桥下的树林里。我是打计程车去的,没开自己的车。

“不明白你是怎么得手的?”他在黑暗中说。“显然你给他喝了一种很特别的药,而且时间控制得很好,到晚上才发作,所以警察虽然断定这是药物谋杀,但找不到破案线索。”

“你不该这么好奇。”我冷冷道,手里拿着装钱的纸袋,打算马上离开。

“Sorry,对不起。”

“还有事吗?”我问。

他咳了两下,好像喉咙里有东西咳不出来,说话声音更哑了。“我们想再委托你一次。”

“可惜我从不接受同一个委托人的第二次委托。”

“抱歉的是,”他一面点烟一面说,“我们给你的名字给错了,应该是另一个姓郭的,名字是树林的林,不是伶俐的伶。我也是受人委托,委托我的人看到报纸才发觉搞错了。”

“我不想干这个行当了,”我突然这样想,“再也不干了。”

“最后一次行不行?”

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何非当面给我付钱不可。

其实我根本没考虑他的要求,我沉默不语是为了定定神,从容走开。而他以为我动心了,答应给两份钱。我们站在桥下的树林深处,桥上的车子轰隆隆驶过桥面。

“是啊,”我不无遗憾地说,“我是打算再干一次就洗手不干,可惜这最后一次的委托人不是你,所以没法答应你。”

“人家给你多少钱,”他说,“我们一定加倍。”

“干我们这个行当的一诺千金,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做成,还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可惜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到明天答复我好不好?明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我摇摇头。我说我已经扔了手机芯片,那个号码以后不管用了。他见我态度坚决,没一点商量余地,就不说这事了。我们打算就此分手,所以一起往树林外面走。

“你不想知道我的最后一个委托人是谁?”我一面走一面问。

“我猜你不会如实跟我讲。”

“猜猜看。”

“猜不着。”

“是我自己。”

“你是说你的最后一个委托人是你自己?”

“没错。”

这时这个男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吓得两眼发呆。

十分钟后,我一个人走上桥面。挨着石头桥栏,把手里的一把女用手枪,一松手掉下去,掉入乌亮的河水中。桥头那边的树林依然静悄悄的,像啥事也没发生。我隐约看见一对男女偎依着往树林深处走去。

我自己慢慢走到桥那边。下了桥打计程车去一家酒吧。我知道在那儿能碰上我的同行。我说的是我的建筑设计同行,不是职业杀手同行。可能你也明白,后者一个跟一个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