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娟确信自己必死无疑之后,反倒不怕死了。意外的是她还能走动,摇晃着极度虚弱的身子,走出1105号病房,往电梯间走去。下了电梯在门厅里的长椅上歇一会,然后才走到医院外面的计程车跟前。她丈夫拎着大袋小袋靠住她,生怕她突然跌倒。
炽热的阳光照在彩砖铺砌的人行道上暑气逼人,但车子里有冷气不觉得热。她侧身望着还是半年前走过的这段繁华街市,和街上的各色行人,眼睛突然亮起来,一眼就看出今夏的年轻女人喜欢咸菜绿。而这种颜色的短衫门襟,往往只挂一粒钮扣,如人字形大方敞开,亮出里面的漂亮内衣显得格外别致。而且,这些女人的头发也剪得特别短,一个个露出白净的脖根,和一对对玲珑秀美的耳轮。
她丈夫本来不同意她出院,因为单位上出得起住院费。即使,丈夫说,你单位拿不出钱来,我们自己的积蓄也够你在医院里用。可她说我喜欢死在家里。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像以前逛女装专卖店说喜欢某件衣服那样自然,甚至脸上露出与之相仿的渴望表情。她说那间白屋子里酒精味尿臊味啥味都有。
她丈夫说没尿味,她说有,就是有。
在医院里,她的病床前总搁着一只瓶颈细长的瓷质花瓶。两朵一红一白的康乃馨日夜散发出淡雅的花香。第一次收到这花时,她要她丈夫立刻回家,把家里的花瓶拿来。这只花瓶的大小和造形,以及它那乳白底色中飘逸而出的那几根暗蓝线条,很配这两朵花。
每到星期一上午六点,这非常准时,就有花店里的人来1105号病房。那是一位文静秀丽的乡下姑娘。她把沾了露水的新花插到花瓶里,然后把尚未凋谢的带走。她那修长的身影在病房里轻盈飘忽,看得陆月娟直流眼泪。一次陆月娟伸出干枯的手,手里拿着一张大面值纸币,要给这位姑娘送小费,可姑娘不要。她说有人给过了,不好拿双份的。
明天又是星期一了,陆月娟暗自想道,这姑娘还会再来,可我已经出院了。如果,她想,我的病能治好的话,一定去那家花店看她。我知道那家花店在哪条街上,只是从没进去过。可惜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乃至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我知道我要死了,比医生都知道得清楚。
“我死在床上你怕不怕?”现在她已经回到家里,身子靠着两个鸭绒靠垫,慢慢往嘴里放半匙白粥。“也许你知道我死了,也许不知道。”只要下腹不疼就有精神说话。“如果是我,醒过来发觉旁边躺着一个死人,肯定被吓死。”
“不是说好不说这些话了吗?”
她丈夫还像从前那样壮实。每日照料病妻的辛苦,并未使他一向红光满面的脸庞暗淡丝毫。放了冷气的卧室灯光柔和,而且弥漫着她以前用过的香水味。音乐从另一间屋里轻轻飘来,那是她喜欢的一组莫扎特小夜曲。现在她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衣,盖着同样柔软的缎面薄被,躺在自己的床上。家里还像以前那样整洁,窗明几净,连厨房里的油烟机也擦得闪光发亮。
“我以为这屋子会乱得像狗窝一样。”她对她丈夫说。
“不是说过请了个钟点工吗?”
“她漂不漂亮?”
“你自己看。”
“几点钟来?”
“上午九点。”
“你上班以后?”
“对。”
丈夫上下班有专车接送。那是一部刚上市不久的帕萨特,可惜只坐过一回就生病住院了。丈夫看她吃完早饭才走。这时车子已经停在楼下了。开车的正手里捧着一本古龙的书耐心等待。临走前,丈夫再三叮咛,觉得不舒服就打电话。他把他的手机号码作了缩位处理,只要在电话上按一个数字键,就能立刻接通他。
电话机就放在枕边。她听到楼下的车子开走后,便趴在床上按免提键。电话里发出嗡嗡的拨号长音,可她的手指一直悬在键钮上没落下去。
这时候,她才犹豫该不该打这个电话。
昨晚洗过澡她站在穿衣镜前更换睡衣。她看到自己不仅变得脸色苍白,胸脯干瘪,而且身上的皮肤像垃圾箱里的瓜果皮,全皱巴巴的怎么也洗不白。梳妆台上有她以前的一张照片。那是她拍得最好的一张。那时候她面孔漂亮,身材也好,小孩读了小学又读中学,可她始终就像未婚时那样白净苗条。
她相信电话打过去老师会来。在家里说话自然比在医院里方便。在医院里她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说写呀。又问写了些啥。他说是写给你的,以后会拿给你看。说这话时突然脸红起来,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刚从公共浴室里出来就迎面撞上一个好色男人很不自在。其实他俩说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没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陆月娟从没看懂过他的诗;哪怕看那首只有两行字的短诗也不知其所云,但她喜欢他写诗。他总是用钢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其笔锋刚劲有力,不像他的身子那样看上去文弱单薄。而且他记性很好,不论是雨果的诗还是里尔克的诗,都能倒背如流。以前他常借书给她看。因此除诗集而外,也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字书。而在此之前,看得最多的是香港杂志。那些杂志总是图片多文字少。
在医院里的时候,他总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来。只要不是周末,这个时间来医院看她的人不多。她丈夫碰到过他两回,但不大记得他了。他是女儿读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以前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她去。除非约了别人吃饭,或者被别人约了去不了,才劳丈夫的驾。
电话里的嗡嗡声音使她心烦意乱。终于摁了老师家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她记得最清楚,永远忘不了。
“您哪位?”老师在电话那头轻声发问。他总是这样彬彬有礼。
“你现在来一趟行不行?”
“到医院里来?”
“不,你来我家。”
“你回家了?”老师十分惊讶。“病没好怎么就出院了?”
“不要在电话里问这么多。你赶快来。打车来。”
老师的脸也苍白了许多。他自己开门,自己换鞋。一只手拿公文包,另一只手拿两朵花。这花也是康乃馨,跟插在病房里的一模一样。
“怎么这么长时间,”她问,“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去了一趟花店。”
“我想你不会故意磨时间。”
她欠了欠身子要坐起来。老师给她垫好靠垫。垫靠垫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老师是刮了脸过来的,脸上有那种廉价浴皂的难闻气味。她抬头努了努嘴,老师俯身吻她。她张嘴时一串口水从嘴角流出来,老师拿脸颊小心替她擦净。
“你坐一会。”她接过老师递来的水杯,示意他坐床沿上。“我叫你来不是叫你给我当佣人的。”
老师也像她丈夫那样,搂住她把她搂在胸前。虽然老师的胳膊不及丈夫的粗壮有力,但比较起来,还是更喜欢老师搂她。
“你还去哪儿?”她看着老师的公文包问。
“今天没别的事,就到你这儿来。”老师说,“我把这半年写的诗全带来给你看。”
老师的公文包是陆月娟替他买的。最初连老师自己都不知道这只包值三千多块钱,这个数目大约是他妻子在印染厂成天染布所得年薪的一半。陆月娟要他回家说,这是年终学校里发的,于是老师第一次对妻子说了谎。当时他妻子问他,你们学校怎么大方起来了,连鳄鱼的也敢买。他说这怕是浙江人的冒牌产品。答话时居然气定神闲,连自己都吃惊。
“写了这么多?”陆月娟看着诗稿本子叫起来。
诗稿太重,她捧不动。老师把住她的手替她翻稿纸。扉页上是一幅钢笔画。像看老师的诗一样,虽然这幅画只寥寥数笔,但还是看不懂。好像画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不然就是一块太湖石。
在陆月娟看来,这位诗人老师无疑是色彩浓重的当代英雄。他专门写那种别人看不懂的诗,或长或短,一本一本写出来,一本一本装订好,全放在自己的书架上没人知道。他一生安贫自足,不图名利,当初陆月娟曾指给他一条容易挣钱的路子,她说我有不少要请家教的朋友,这些人都是有钱人,老师摇摇头,学校给我的钱够用了。她问老师,难道你就不想多挣一些钱,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他说不想。于是陆月娟再次说起那句话来,你家那位好说话。
老师给她读诗的时候,她只看老师的脸。她喜欢老师痴迷于此的兴奋表情,也喜欢他扬抑顿锉的读诗声音。尽管她对诗中反复吟唱的“草场”或“云瓶”之类的字眼,仅有词义上的粗浅理解,但听他朗朗读诗觉得像音乐一样好听。现在她才明白写诗的为啥喜欢写诗。因为读自己的诗心里高兴。
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老师没听见她听见了。那人走过客厅,突然站在卧房门口。这时老师还搂住她的肩膀,顾自读一首三百余行的长诗。
“你是来这儿的钟点工?”陆月娟问那个穿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
“是的。”这女人神色平静,仿佛没看见老师目瞪口呆的样子。
“今天你把地板拖一下就行了,”陆月娟吩咐道,“拖完地就走。”
“好的。”
那个钟点工都走了两个多钟头了,老师还心神不安。他说我要走了,明天再来。
现在是外面最热的时候,简单吃了点东西陆月娟就躺下了。老师洗好了碗,擦净了手,站在病床前脸色麻木。那本诗稿还搁在枕头旁边,可他已经失去了热忱读它的兴奋和勇气。
“我明天再来。”老师重复道。
“你说我还有多少个明天?”
老师见她哭了,自己也流起眼泪来。老师再次俯身用脸颊替她擦眼泪,竟越擦越多,两人都不禁失声痛哭。
“你好狠心,”她抽泣道,“你说过你喜欢我漂亮,现在我变丑了,不漂亮了,就开始讨厌我……”
“不。”老师打断她的话,突然激动起来。“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头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而且越来越喜欢。”他面孔涨得通红,手臂也粗壮起来,两只手在花瓶前有力挥舞。“没有你,”他表白道,“我写不出这么多诗……”
“当心花瓶碰到你。”
这花瓶是他俩一起在苏州时老师建议陆月娟买的。
陆月娟笑了,明白自己没看错人,一开始就没看错。当初她想,既然要找一个情人,就要找可靠的才行。女儿去上海读书后,她照旧拜访女儿以前的语文老师。并常常给他讲她女儿在上海的事情。她还叫他老师,叫到现在,不叫他顾惟清。
老师也躺在床上了,和她躺在一床被子里。他把脱下的外衣内衣仔细叠好,放在床边的一个暗绿色皮质脚凳上,然后平静躺下。
陆月娟不像以前那样激动了,只搂住老师的身子,和他贴紧每一寸皮肤。
“跟我讲实话,”她挨着他的耳朵问,“当初你为啥吻我一下?”
“因为你让我吻。”
他们平静说话的时候,又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这回老师听见了。门被打开后,客厅里响起沉重怕人的脚步声音。这脚步在餐桌那儿停了一会,然后往卧房这边走来。这时他们才发觉没关房门。
老师给吓得脸色煞白,但依旧搂住陆月娟一动不动。跟她说好两点半走,可现在已经过了四点了。走到卧房门前的那个人影,已经遮住从客厅照来的亮光,卧房突然暗了许多。
大约过了半分钟,这半分钟好像半个世纪那么长,那人影渐渐小了,后来就没了。最后听到一记砰的关门声音,屋里又变得悄无声息。
“走了?”老师问。
“走了。”
“他回来你跟他怎么说?”
“跟谁说?”
“你家韩先生呀。”
“那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不是他的声音。”
“是那个钟点工?”
“没错。”
老师拖着大号拖鞋走出卧房。他看见自己的鞋子搁在鞋柜上十分显眼,但没注意到另一双大号拖鞋被移动过。餐桌上放着一只纸盒子。盒子上印着本市一家星级宾馆的红绿标识。他不知道盒子里是啥。
“是不是台湾鸡粥?”陆月娟在里屋大声问他。
老师这才发现盒子上写有“Chicken(鸡)”的英文字样。
“准是韩建中叫那个女人买的。”陆月娟说,“他怕我吃不下东西,给我换换口味。”
不过这天晚上,陆月娟没吃那盒台湾鸡粥就去了医院了。因为腹部剧烈疼痛,她丈夫不得不打120叫本市急救中心派救护车来。随车医生要她重返医院她唯命是从。
自打这次住院后,陆月娟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