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着森森松林的天山北坡,牵着马儿,赶着羊群,迢迢数百公里,由木垒去乌鲁木齐交纳绵羊,是三十前我头一次坐车前往北疆牧区,在公路边看到哈萨克人的情形。他们一个个绷着古铜色的长脸儿,迎着吹弯了蒿草的风,默默西行,无言无语。他们给我的印象是,麻木而执著。仅于此,我心中便油然升起无限敬意,感动于他们毫无矫情的悲壮。而感动之余,又有些遗憾,以为他们不免冷漠,甚而凶狠,怕是血腥残忍的人。
后来有一天,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我和搭档在铺满砾石与荒草的戈壁滩上作导线测量。我们汗流浃背,擦汗的衣袖上,析出了一粒粒晶亮的盐颗。我们的前进方向,正对着数十公里外的天山山脉。由于地表水分大量蒸发,四周全是湖水般的诱人幻景,因而远处的大山,已变成了漂浮在茫茫湖水中的一溜小岛。当时我们突然发现前方有个奇怪的小黑点儿,且越来越大。走到近处,才看清那是哈萨克牧人的毡房。
从毡房里走出两个男人,我的搭档赶紧用哈萨克语跟他们打招呼。虽然他们也是那种古铜色的坚忍瘦脸,但此刻却露出了淳厚动人的微笑。他们显然乐意听到异族人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说话,于是请我们进毡房喝奶茶。老实说,单是坐在那块阴凉的毡毯上,就感觉得了天大的享受,何况还有主人端来的香气扑鼻的奶茶呢。除了“加克斯”(这是哈萨克人的问候语,它的发音,有别于维吾尔人的“雅克西”)外,我一句哈萨话也不会说,因此只一边听我的搭档结结巴巴地跟主人交谈(一句也听不懂),一边喝奶茶。尽管奶茶中不时漂起几根夹杂在劣质砖茶中的小棍儿,可我仍觉得那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的解渴饮料。我一碗一碗地喝,主人给我一碗一碗地倒。我说喝好了,不喝了,喝不下去了,再喝肚子要爆炸了,可主人不睬我,照旧提起那把闪闪发亮的铜茶炊,往我碗里倒。见此情形,我的搭档对我说,你把你碗里的喝完,把碗扣过来,碗底朝上,这样他们就知道你不想喝了。这时候,我才明白哈萨克人有这个规矩。
后来,我再次去哈萨克牧人那里喝奶茶,是借了我师傅的光。我师傅受驻地附近的一位牧人之托,给他从奇台捎来一双皮质上乘的长靴。此后不久,那位牧人请我师傅去他家作客,师傅拉我陪他一起去,于是我就跟媒人吃喜酒,既得了口福,又长了见识。
我看到那一家的毡毯上,不光放了白奶茶,还铺了各种各样的奶酪;从我们盘腿坐着的地方,铺到两米外的火炉边;那些奶酪,有白的有黄的,有酸的有咸的,有硬的有软的,可蔚为大观呢。还看到身旁的毡壁上,正挂着一幅尚未完工的小幅挂毯儿,那上面织着暗红色的鹰和兔,其形象古拙而动人。这时候,我不由得惊讶于那个木讷寡言的女主人对他们民族的这种传统手艺的纯熟把握,也惊讶于她那完全出自内心的直觉艺术想象。由此我才明白,哈萨克牧人并非那么简单;或简单的冷漠,或简单的热情。他们有他们的内心生活,更有他们的生活原则。我相信,那家男主人正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激,也为了奉守他们民族的古朴原则,才骑马来我们的驻地,给我师傅送一杯鲜奶,由我们自己拿它煮奶茶喝,且天天如此,风雨无阻,直到我们离开那儿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