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门外的几道石阶已残缺不全。这些破碎的石块,以及石块上的鸡粪牛屎,无疑冲淡了义门的庄严气氛。门洞内的门楼也没了屋顶,只有两块楼板在空中摇摇欲坠。穿过门洞时,我和黑陶都不敢说话,怕气流的共振将楼板震下来砸了脑袋。那两块楼板,是乾隆年间重修义门时搁上去的,于今亦有二百五十余年的历史。
义门的另一边,是一些低矮的猪圈,和几架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垛。与义门形影相吊的是,其左侧立着一株无枝无叶的古树,弯曲着伸向天空,像一位悲哀的老人。
汪伦墓
汪伦可能死在李白之前。光绪十一年重立他的墓碑时,注明碑上的几个字“史官之墓汪伦也”,是李白手书。史官是主管文书典籍的官员,县志上只有汪伦当过泾县令的记载,称汪伦为史官,是李白信手写来还是另有缘故,我们不得而知。
《词源》上也有记汪伦的词条,但比县志更简略。“李白游泾县桃花潭,伦具酒以待,白因赋《赠汪伦》诗,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自古至今,因豪爽待客而名留千古且妇孺皆知的,怕只有唐朝的这个汪伦。
汪伦墓原先在翟村蟹子坑翟氏祖坟左近。那地方曾经是古松蔽日的风水宝地,可惜现在树坟俱无,杂草丛生,一派荒凉。仅存的一块汪伦墓碑,也被移至万村彩虹岗,立在一座空坟前。
问万村人去汪伦墓怎么个走法,一个开店的苦于无法给我们带路,讲又讲不清楚,劝我们放弃去那儿的念头。这开店的有个读初中的姑娘,这姑娘愿意当向导领我们去。穿过村后的一座座菜园及一道道围菜园的栅栏,我们在一块野草比蔬菜长得更旺的菜地里,看到了汪伦墓。
于暮色中看远山近水,我们沉浸在宁静中。比我们更宁静的,自然是眼前的汪伦墓。它低矮孤独,从杂草中伸出头来,却无意与谁一比高低,亦无意炫示其主人的荣耀。
此处无路可来,亦无路可去。趟过没膝的深草,我们登上了露岩狰狞的石岗。李白也给这里写过诗,称它为石壁山。临水处石壁陡峭,据说石缝间有一种香气扑鼻的野韭菜,因李白对它赞不绝口,被称为太白韭。常有胆大的徒手而下,为的是割一把太白韭。
太白楼
隐在树丛中的太白楼,有前后三进马头墙。但正门已被封死,故同住此楼的几户人家,从东侧的三道旁门进出。本地人认为,这儿之所以叫太白楼,是因为李白李太白曾于此题诗墙头。一位热心农妇,领我们从末进旁门入内,领我们上楼看李白的字。
楼上的三间房子空荡荡的,除灰尘和蜘蛛网,别无它物。楼板很厚,但楼板间有很宽的板缝,可以看到底下的日用家什。农妇领我们入西厢房,看西面墙上的字。这些蝇头小楷,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石灰水盖住,才遗存至今。我们看到的只是被刮出的三五个字,曾有一位自称是学者的游客,要主人保护好这些字,因为谁都知道李白的真迹是无价之宝。
太白楼是明代翟姓人家为纪念李白所建,其墙上的题咏,当是明代以后的文人所为。清乾隆年间,此楼被设为“敬业学舍”,成了本地一所启蒙学馆,直到土改时,才被分给无房的贫民居住。
领我们上楼看字的那位农妇,住的是居中的楼上楼下各三间房。她说自己是外地人,买下这些房子花了四千块钱。她盼望本地的旅游业发达起来。“那样的话,”她对我们说,“楼上的空房子,就可以住游客赚钱了。”
翟氏宗祠
初升的太阳照在桑叶上叶子发亮。油菜已结籽了但尚未黄熟。这油菜田像海洋似的漫无边际,所以村外的文昌阁,便成了绿野中的孤岛。登阁吟诗作画,是古代文人的风雅之举。旧时一个村子允许造文昌阁的必要条件是:村里至少有20位去省城乡试得举人称号的读书人。陈村的文昌阁,初建于乾隆32年,此后重修于乾隆56年、嘉庆4年、道光元年、民国21年,及解放后的1991年。为回收最近一次的修建费用,游人须购买门票,方可入院登阁。
被当地人称为大祠的翟氏祠堂,就在文昌阁左近。据说,旧时翟姓人家在此祭祖,要摆108桌酒席,可见这祠堂有多大。又说,祠内挂了108块匾额,齐颂翟氏的辉煌与荣耀。其正门的横匾,是罗哲文先生的手书──中华第一祠。
门前有石狮石鼓拱卫。那石狮虽圆头暴眼却笑容满面,嘴巴咧开,比脸还阔大。它的特别之处是,其腹部和四腿,均饰有鳞片,仿佛是一种性情温和的鱼类。而那石鼓,也非同寻常。沉重的大鼓,竟被浮云托起,而吞云吐雾的,是一条有扇形尾鳍的游龙。狮子身上的鳞片厚实粗大,而游龙身上的却细腻精致。
石刻、木刻、砖刻在皖南随处可见。一向留心民间雕刻的荣老师断言,这儿的石刻极为罕见,其造形的高超与精妙,在皖南绝无仅有。他一边拿相机拍祠中的石刻夔龙,一边给我们讲夔龙为何是三足。
院子里空无一人。沿右侧的雨廊往里走,发现雨廊上的木质壁板和木质角撑,均被精雕细刻。其浮雕图案,大多是尊老爱幼或相夫课子的古代戏文故事。原先被镶嵌在墙上的几块石板浮雕,如今被扔在杂草中无人问津。荣老师将它们一一摆正,咔嚓咔嚓拿相机拍。荷塘里的鹅都没了头,据说那是文化大命革中给红卫兵搞掉的。
传说中的108块匾,只剩下14块斜靠在享堂两侧。我和黑陶挑出年代最早的一块,明天启年间的,将它抬到阳光下,由荣老师调光拍它,匾上的那4个字是“鹗荐蜚声”。其他的匾额,有“江南名族”,有“江浙名儒”,不一而足。享堂内搁着两艘倒扣的龙船,尚不知端午将至。寝堂有楼,梯子上蒙了灰尘,厚厚的由我们踩出清晰的脚印。楼上空无一物,只有林林总总的木柱,像森林似的寂然。
寻常人家
陈村的两条古巷,一是横街,一是正街。街旁的老房子鳞次栉比,且一座比一座大。见巷内人家只结绳为锁,方知此地民俗淳厚,古风犹存。
信步走入一所深宅大院,主人不仅不以为怪,反而停了手中的木工活儿陪我们闲聊。这所大宅的前门是一座石头牌坊,门额为“旌表故处士翟尚王南之妻查氏节孝坊”,立于乾隆十三年。牌坊上的人物雕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家人自己打光,这才使这座古牌坊幸免于难。
穿过两道天井,才走入后堂。主人要我们知道这后堂是大宅中最高最大的屋子。造屋的讲究,实与造屋者的财力及眼光有关。诸如堂前的泄水沟要用石板铺盖,方可名之为阴沟;又如铺了地板的厢房,当在石壁上留一对透气孔,而这种透气孔,既要大小适中,又要图案精巧。
后堂的铺地材料非砖非石,却比砖头石头坚硬耐磨。它的制作工艺是:先拿筛子筛出米粒般大小的石粒,再用桐油及糯米粥,将这些石粒均匀搅拌,然后平铺在地上,拿四人木夯击打,且被划成严整的菱形图案毫厘不爽。为证实其言之不谬,主人拿手中的斧头往地上砸,竟没得半点疤痕。
时过境迁,如今这家人家的讲究,已被大打折扣。我们来访时,主人正在给断了腿的长凳接腿儿。他只随便拿来一根树棍,只随便刨了两下,就安上去了。后堂的后墙上,有两块搁得很高的木牌。主人告诉我们,那是他家太公与伯太公的牌位。这两块祖宗牌位,也做得较粗糙。
看街头公告,方知陈村已改名为桃花潭镇。早先这儿叫水东,82年地名普查时,才改名为陈村。虽改得莫名其妙,叫顺口了,就这么叫了。镇口的古门楼上,有“南阳镇”三字,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本文以“陈村小记”为题,是入乡随俗,仍随村民叫它的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