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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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蓝眼孛端察儿(3)

“因为我们蒙古人,向来没有一个大汗──受人尊敬的大汗。”

“孛端察儿,你还年轻。”撒里直仍是很有耐心。“你听我说,我见过蔑儿乞人的大汗,也见过押剌伊尔人的大汗,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并不比我好多少。他们也要娶女人生孩子,也要放牧做奶酪。依我看,做了大汗,也是这样过日子。”

“如果我们蒙古人有个大汗的话,谁也不能把我们打败。”

“孛端察儿,”撒里直不想说这个话题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想知道呢。”

“走吧,听我的话,我们一起找押勒伊尔人去,给你找一个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

孛端察儿沉默不语,他心里很激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欲望。撒里直的无动于衷,并未使他沮丧,因为这在他意料之中。

“撒里直,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现在我需要你。”

“什么事?”

“让斡亦剌人归顺我。”

“你在说笑话吧,孛端察儿?”

“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做不到。”

“难道哈儿八秃拒绝你向他女儿求婚,你就认为应该收拾斡亦剌人,还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要博寒葛把他认识的蒙古人都叫来,我们就能击败斡亦剌人。”

“孛端察儿。”撒里直呵呵笑了,现在才发觉他的蓝眼弟弟蛮滑稽。“你要知道,哈儿八秃喜欢你,但他不能把女儿嫁给你。他跟蔑儿乞人订了婚约,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违背他对别人许下的诺言。”

“我现在不想娶他的女儿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跟斡亦剌人过不去呢?他们请你喝奶茶,请你吃奶酪,留你住夜,且对你说,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可你竟恩将仇报,要跟他们开战,用武力征服他们。”

“我不想跟你讨论该不该打斡亦剌人,只是要你说一说,能不能打败他们。既然他们打败了吉利吉斯人,并夺得了吉利吉斯人的羊群和马群,那么我们,也有理由照他们做的那样去做。”

“你疯了!”

“可我的想法没有错。”

“若不答应你呢?”

“我就去不儿罕山西面找蔑儿乞人。”

“你要让他们帮你打斡亦剌人?”

“对,然后打蒙古人。”

“你说是打我们,打我和博寒葛?”

“没错。”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不同意你干一桩荒唐事?”

“我要做斡难河草原上的大汗。”

“我是笨嘴笨舌,很难说服你。”

“撒里直,帮我个忙。我今年十七岁了,已到了可以开创事业的年纪了。”

“我一个人帮不了你的忙。”

“你回去请博寒葛来。”

“假若博寒葛不愿意来,或者他来了,不同意你做这件事,你怎么办?”

“他会帮我的。”

“假若他反对你做这件事,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到押剌伊尔人那里去,让我给你找个女人,你们一起生孩子养家糊口,过寻常日子,你说好不好?”

“我答应你。”孛端察儿笑了,他的蓝眼睛里闪出自信的喜悦光芒。“我相信博寒葛会帮我的。”

“你真的疯了。”

“现在你就回去,我在音果达河那边等你们。”

“好吧。”

撒里直跟他的蓝眼弟弟告别时,再一次拥抱他。孛端察儿送他走出松树林,山谷里还是湿气很重,但天空已经放晴,心情为之一振。撒里直跨上马背,两只脚伸进马蹬,对孛端察儿说:“你就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说罢此话,便策马顺山谷朝东而去。

5

孛端察儿在音果达河流出不儿罕山的那个谷口,等博寒葛已等了两天两夜了。他走到河边向东眺望,那无边无际的草原,像一片墨绿的长绒地毯,竟久违了,心潮起伏呢。这时候,他看到远处有一顶帐篷,还看出帐篷里正飘出淡蓝的炊烟,甚至闻到了烧干牛粪的气味呢。于是孛端察儿骑着马,慢慢朝帐篷走去。当他来到帐篷门口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女人。

“忽兰,你好。”孛端察儿跳下马背,他的猎鹰从树林那边飞来,落在白帐篷的圆顶上。

“啊,是孛端察儿!”忽兰喜出望外。“撒里直没找到你?”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忽兰那双美丽的眼睛,孛端察儿就想起海迷失来,那个瞧不起他的胖女孩。忽兰叫孛端察儿到帐篷里去,里面暖和。孛端察儿在地毯上坐下来,眼睛看着正在土灶里熊熊燃烧的干牛粪。他闻到了另一种像是从小羊羔身上散发出来的新鲜气味。忽兰把铁壶搁在土灶上烧奶茶。

“撒里直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去找博寒葛。”

“按理他应该路过这里。”

“撒里直没跟我讲你在这边。”

“这么说,你是碰巧走到我这里来的?”

“是啊,是啊。”可喜欢跟忽兰说说话,孛端察儿连连点头呢。

“你一直一个人待在山里?”忽兰问。

海迷失也这么问过,但海迷失口气冷淡,不像忽兰这样子热情关切。孛端察儿一想起海迷失,就若有所失。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应该得到女人的尊重,可海迷失跟他说话总是盛气凌人,这使他觉得尴尬而难堪。本以为海迷失跟自己不相干,但离开斡亦剌人的营地,就一直想着她。想到心烦意乱时,便觉得只有杀了她,才解心头之恨。

太阳落山了,和忽兰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孛端察儿啃羊骨头啃得高兴。天黑了,博寒葛还没来,便站在帐篷外面,踮起脚尖朝东面望。草原在月光下显得温柔静谧,一轮圆月在墨蓝的夜空中从云端冒出来,北极星跟它遥遥相对。这时候,孛端察儿突然想到自己将要用弓箭和矛枪,划破这平和气氛,便格外兴奋。

“我们要打斡亦剌人了。”孛端察儿回到帐篷里对忽兰说。

“你说什么呢?”忽兰大吃一惊。

“我们要让斡亦剌人听我们的话。”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草原上的牧人,哪个也不愿意让别人摆布。”

“我们能让他们屈服。”

“这是你的想法?”

“没错。”

“就因为你母亲死了,没得到家产,你就抱怨这个世界,要毁坏它?”

孛端察儿坐下来,默不吱声。

“你跟我讲,究竟为什么要让博寒葛去打斡亦剌人?”

“我可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难道他们把你从他们的帐篷里赶了出来?”

“他们是盛情款待了我。”

“你不是恩将仇报么?”

“既然我们有能力征服他们,就该这么做。”

“你知道打仗的结局是什么吗?”

“或者斡亦剌人打败我们,或者他们被我们打败,不过我敢肯定我们能打赢。”

“不,这不是打仗的结局。你要知道,一场战争结束后,会有许多母亲失去儿子,许多女人失去丈夫,许多孩子要到别人家的帐篷里当一辈子奴隶,从此失去母亲的关怀,这才是打仗的结局。”

孛端察儿低下头,又默不吱声了。他明白跟一个女人讨论打仗的事,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心想,我们要让斡亦剌人的母亲失去儿子,要让他们的女人失去丈夫,让他们的孩子给我们做奴隶。既然斡亦剌人也没有一个可以统率他们的头领,因此打败他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孛端察儿想,我没有必要跟一个女人解释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尽管尊重忽兰,可此刻却认为她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女人。

“告诉我,”忽兰睁大眼睛看着孛端察儿的脸,“你是不是碰到一个斡亦剌女孩了,你喜欢她,可她却瞧不起你?”

“我是遇见了一个女孩,她是瞧不起我,可我不喜欢她。”

“你不能骗自己。”忽兰说,“我刚才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有心事。我猜想,若不是有人欺负了你,就是你没能得到女孩子的欢心。”

“你说错了。”孛端察儿觉得好笑。“我是在她父亲面前求过婚,请他把女儿海迷失嫁给我,可我并不喜欢海迷失。”

“你为什么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孩呢?”

“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不是她正爱着另一个男人,而你想把她从那个男人手里夺走?”

“也许是这样。”

“你不能强求一个女孩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这对你没好处。”

“她的父亲和蔑儿乞人订了婚约,有个蔫不唧唧的男孩在她家里干活,他是海迷失的未婚夫。”

“你为什么要一个有了主的女孩嫁给你?”

“她不喜欢那个男孩,这我看得出来。”

“可她也不喜欢你呀。”

“她喜欢她家的一个家奴,那是一个吉利吉斯人,比她大十五岁呢。”

“这有什么要紧?”

孛端察儿很是惊讶,不明白忽兰为什么听到海迷失的这件事并未惊讶。他再次想起那个夜晚,他独自去树林里散步。当时月白风清,便顺着草地走进小河西面的那片桦树林。林子里很暗,他听到树林深处有人在低声说话,听出那是海迷失的声音。

“孛端察儿。”此刻忽兰打断了他的回想,“你不能认为,海迷失喜欢她家的家奴、不喜欢她的未婚夫是罪恶。老实说,这连过错也不是。”

“不知我是怎么想的。”孛端察儿说。

“你认为这是一件丑事,你想阻止它。”

“不知道为何这么想。”

“因为你心里喜欢海迷失。”

“我会喜欢她么?”

孛端察儿想起这姑娘跟那个吉利吉斯人在树林中寻欢作乐的情形,就浑身打颤。当他离开树林往回走的时候,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所看见的那一对光身子男女。他觉得他们这种野合,是斡亦剌人的耻辱。

“别再想她了。”忽兰说,“撒里直会给你找到一个好姑娘。”

“我现在不想结婚。”孛端察儿说。

“你还在骗自己。”

孛端察儿在不儿罕山看见撒里直时,突然想到他应该替斡亦剌人洗去耻辱。他要打败斡亦剌人,让那个吉利吉斯家奴,做蒙古人的奴隶。他要让海迷失知道,孛端察儿不是孬种。

忽兰笑道:“你现在不觉得你要跟斡亦剌人打仗,是不是有点儿荒唐?”

“是荒唐。”

“你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玩,不大跟女孩子在一起,所以你不了解女孩子。”

听了这话,孛端察儿给愣住了,以前没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孛端察儿。”忽兰从土灶旁站起来,拍了拍他的头。“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

孛端察儿笑了。母亲去世后,只有忽兰跟他说话,他才听得进去。忽兰从帐篷边一只皮囊中取出几件衣服对他说:“把脏衣服换下来,你瞧瞧,这袖口都破了。”

“不用换衣服。”

“明天到河边去洗个澡。既然你待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

于是孛端察儿脱下了长袍,拿起撒里直的衣服,对着土灶里的火光瞧了瞧。

“把内衣也换了。”忽兰说。

孛端察儿突然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绝忽兰的要求。忽兰走过来,麻利地脱光他的内衣,然后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帮他穿好。他觉得忽兰的手特别柔软。低头看她的头发,想起从前洗澡时,她也是这样子给自己脱衣服穿衣服。

“睡觉吧,蓝眼睛。”忽兰把脏衣服扔到一边,从地毯上捡起一只纺锤,坐下来纺羊毛线。

“我睡在那里?”孛端察儿问。

“就睡在你坐的地方。”

孛端察儿走出帐篷,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皮衣服。忽兰正专心致志地纺线,那油光闪亮的纺锤,在火光下平稳地旋转着。孛端察儿在土灶旁躺下,他看见忽兰身后的毡墙上,斜挂着一把二弦琴,认出那是他的琴。忽兰怎么留下了这把琴,他暗自吃惊。按理说,被天雷打着的帐篷,应该放火烧掉,那帐篷里面的东西,不能拿出来,否则贻害无穷。不过孛端察儿没问忽兰为什么留下这把琴,不怕天神惩罚她。

“你不睡么?”他问忽兰。

“睡早了睡不着。”

“你今天夜里还害不害怕?”

“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保护你。”

“喂,蓝眼睛。”忽兰说,“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说打斡亦剌人这种蠢话。”

“若博寒葛也反对的话,我就不再坚持做这件事。”

“你是个好孩子。”

“对男孩来说,做个好孩子并不光彩。”

“你是胡思乱想。”

6

帐篷外面有五六十个身背箭筒的牧人。他们大都紧绷着脸,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微风从沼泽地那边吹来潮湿的新鲜气息,河蛙在水草丛中正扯着嘶哑了的叫声。太阳有一矛杆高了,而那一泻千里的阳光,正撒在这片宁静的山前草原上,白帐篷的圆顶儿,给蒙了一层好看的粉色。而那帮骑马的蒙古牧人,在帐篷前投下一块黑影子。尽管他们直着腰,彼此不说话,可孛古思仍感觉到有一个神秘的气团,在人群间回旋冲荡,令人不安。他看到他的幼子阿鲁直脸上正露出急不可待的兴奋神情,便皱起眉头。这位颧骨高高隆起的独眼老人,离帐篷最近。他听得清帐篷里面传出的争吵声音,一个女人大喊大叫,她的尖嗓子很是刺耳。

“孛端察儿,既然你明白这件事荒唐可笑,为什么还要带他们去?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我不能说话不算数,骗了博寒葛。”这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天哪!你们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就相信一个孩子在做梦时说过的一句话?”

“这不是女人应该知道的事。”

博寒葛用粗鲁沉闷的声音,打断了那个女人的喊叫。

这时候,孛古思看到博寒葛红着脸走出帐篷,一个从未见过的矮个少年,跟在博寒葛后面。那少年身穿又长又肥的粗布外袍,脸上露出严肃表情,显得很滑稽。

“孛古思。”博寒葛对他说,“这是我弟弟孛端察儿,他领我们去找斡亦剌人。”

“明白了。”孛古思说,“我是一直记着你和撒里直多次跟随我去打塔塔儿人和蔑儿乞人,也知道你们兄弟两个对我和我的亲戚热诚忠心。因此,我们现在随时准备用我们的鲜血和头颅,来维护你的尊严,并保证绝对听从你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