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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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蓝眼孛端察儿(2)

自上而下地扫视着那个女人的全身,居然激动得打哆嗦,腋下滴出一滴一滴的冷汗来。他转过脸去,瞧一瞧那匹光脊背的黄马,可一转眼,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死死盯着她的下身时,才渐渐平静下来。

猎鹰还立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孛端察儿把右手伸给它,感觉到它在轻轻地啄他的手指。等那个女人穿好了衣服,他才走出阴凉的树林。

那个女人听见有脚步声音,突然转过脸,给惊得目瞪口呆,看着走到石头底下的孛端察儿。这少年衣服褴褛,脸上和脖子都积了污垢,但他的蓝眼睛,却闪出善意的光芒。

“你好。”孛端察儿对她说,“我是孛端察儿,蒙古人。”

“你们蒙古男人,喜欢躲在暗处看女人洗澡?”

“姑娘……”孛端察儿发觉她年轻漂亮。“对男人来说,这不是丢人的事。一个女人正好在男人跟前光着身子,男人当然可以瞧她一瞧。”

“你才不是什么男人呢。”姑娘站在石头上,显得又高又大,显然瞧不起眼前这个蓝眼睛的矮个儿。“真正的男人,会把自己的套马杆插在地上,然后把他想要的那个女人,压在他的身子底下。”

“可惜我手头没有套马杆。”

“你有套马杆的话,你会躲在套马杆后面,等女人脱了衣服给你看。”

“你是个漂亮姑娘。”孛端察儿不理睬她的挖苦话,由衷讲出自己的感觉。

那姑娘迎着他的脸,从石头上走下来。她腰间系着绛红腰带,胸脯显得更丰满;走过孛端察儿身旁时,投来冷冷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孛端察儿对她说,“请你告诉我。”

姑娘不睬他,径直走向那匹黄马。跨上马,策马回到孛端察儿跟前,竟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在孛端察儿的脸上猛抽一记。

“你这个小男娃,去找一头母羊去。”

说罢这句话,姑娘掉转马头,策马冲进她刚才在那边洗澡的小溪里。马蹄踩破了平静而清澈的流水,激起一道道杂乱的水花。过了河,马儿驮着它的女主人朝山坡上奔去。此时此刻,在对面吃草的那群白绵羊,快漫过绿山坡了。

注释:

[1]大汗: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部族首领。

3

两天后,孛端察儿脸上的鞭痕才完全退尽,不过用凉水洗脸时,仍觉得有点疼。他现在正骑着马儿,带着猎鹰,一直向北走,越过了三道小山岗。谷底里有一只肥壮的母黄羊在吃草,孛端察儿策马向它奔去。黄羊听见马蹄声,突然跳起来,朝对面山坡猛跑。尽管它丰硕肥大,不如春天跑得快,可要甩掉一个骑着马的猎人,仍轻而易举。孛端察儿知道自己没有弓箭是无法捕获黄羊的,此刻追黄羊不过是一时的豪兴。他打算今天就离开这里,到不儿罕山西面去。他知道那边有好客的蔑儿乞人和吉利吉斯人。

登上另一道山岗时,那只黄羊已逃得无影无踪。只见底下山洼里,有一圈白帐篷,且有高木轮的勒勒车[1]停在那边,于是溜马朝那圈帐篷走去。

一个相貌和善的牧人正在帐篷前修勒勒车。他手中的铁器锈迹斑斑。当他看到孛端察儿走来时,便停下他手头的木工活,闭着嘴,等来客问话。

“你好,尊敬的牧人。”孛端察儿说,“我叫孛端察儿,是一个过路的蒙古人。”

“我听说过你们这个古老的部族。”那个中年牧人说,“我们是斡亦剌人。确切地说,我的主人是斡亦剌人,我是他老人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

“你是吉利吉斯人么?”孛端察儿问他。

“对。”那人说,“看来你知道我们吉利吉斯人在秃里忽麻所遭受的悲惨命运。我们被斡亦剌人打败了。”

“这是天神的意志。”

“的确如此。”那个家奴平静地说,“也许,整个吉利吉斯人,只剩下我这一个屈膝求生的孬种了。”

“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你是个很会说话的孩子。”那个家奴说,“如果你想得到帮助的话,请允许我领你到我家主人的帐篷里去,他老人家会把你当作一位贵客热情款待。”

“谢谢。”

孛端察儿跟着他朝南面一顶帐篷走去。当他撩开毡门跨进门坎时,看见里面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正在喝奶茶。

“你好,我的客人。”男主人客气地从地毯边站起来,他身后的毡墙上,挂着一对毡制的母牛乳头[2]。那花白色的祭神之物,大约刚刚做成,看上去很丰满,也很干净。男主人对孛端察儿说:“请坐下,跟我们一起喝奶茶。”

“谢谢。”孛端察儿说,“我叫孛端察儿,是蒙古人。”

“哦,快坐下。”老人愉快地说,“我可从小就听说过你们蒙古人的故事呢。”

孛端察儿从那位脸色阴郁的老妇人手里接过一碗奶茶,奶香味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仔细看了看那个老人。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黑面孔,右眼下有一道显眼的刀疤。

“坐下来吧,我的小客人,别老看着我的脸。”老人说,“这张脸不好看,对不对?”他转过身子,指着站在帐篷门旁的那个吉利吉斯家奴说,“阿塔赤,你告诉我们这位小客人,那次你哥哥是怎么弄破了我的脸。”

阿塔赤只动了动嘴唇,一语未发。他那细软卷曲的头发,紧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眼睛变得黯然失色。这时孛端察儿才察觉到,这个温和恭顺的家奴,其内心很痛苦。

“给我讲一讲你们蒙古人的故事吧。”老人用大拇指和中指夹着木碗。“我是个爱听故事的老头儿。”

孛端察儿又喝了一口奶茶,然后从铺在地毯上的白布上,拿起一块白奶酪放在嘴里。他朝老妇人点了点头,才把脸对着男主人。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向别人炫耀蒙古人的悠久历史,但他此刻不得不从头讲起。

“孛儿帖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阑勒,一直躲藏在蒙可山的一道深谷中。他们在逃难时,变成一只青色的野狼和一头雪白雪白的小鹿,才逃脱了突厥人的追捕。后来,有一次地震,那道深谷突然被崩塌了的巨石给堵死,因此他们两个,待在深山里直到老死,再也没走出那道山谷。他们的儿子是巴塔赤,巴塔赤的儿子是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是豁里察。豁里察有四个儿子,以及一大群他本人也数不清的孙儿孙女。后来,豁里察在那道山谷里吃野鸡吃熊掌吃厌了。他想走出蒙可山,到外面的草原上来。因为在他的胸腔里,终究奔腾着草原牧人的热血。于是他吩咐他的四个儿子,做了七十只皮风箱,点燃了山里面的木柴和黑煤。熊熊烈焰烧了一百零八天,最终熔化了那道陡峭的石壁。弘吉剌的孩子,最先走出深谷。他们急不可待地奔跑时,踩坏了露天的炉灶,结果给祖父豁里察把他们训了一顿。斡难河上的牧人都知道,弘吉剌人生来就有足疾。这是天神对他们的惩戒,我母亲也是弘吉剌人。”

“你母亲的脚有没有毛病?”

“没毛病。”

“看来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老人说,“小伙子,请继续讲下去。我知道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在别人说话时,打断他们的话。”

“我父亲朵奔,就是豁里察的儿子孛罗温勒的后代,他已经死了二十二年。”

“他是怎么死的?”

“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的,当时我还没出世呢。”

孛端察儿就这样一边喝奶茶,一边跟这个爱热闹的老头儿闲聊。老人留他在这里多住几天,他爽快答应了;今天说话可多,说得高兴。到了黄昏时分,外面渐渐热闹起来,放牧归来的羊群,正发出咩咩的叫声,一只牧羊狗走进帐篷。

老人对孛端察儿说:“走,我们到外面去看看,我的孩子回来了。”

孛端察儿跟在老人身后走出来。这十几顶帐篷,在小溪边围成一圈。一群绵羊从两顶帐篷间的空隙处,陆陆续续穿进来;南面山坡上,还有另两群羊朝这边移动。

“爸爸。”一个姑娘朝他们走来。

“哦,我的孩子。”老人说,“你来认识认识我们的小客人,他是蒙古人。”

姑娘头戴深红色的毡帽,一脸傲慢表情。孛端察儿认出这就是前两天抽了他一马鞭的那个女孩。她高大健壮,瞧不起人。

“我认识他。”姑娘对老人说,“还知道他喜欢躲在白桦树后面看女人洗澡。”

孛端察儿红了脸,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迷失,”老人对他的女儿说,“我们斡亦剌人,可没有挖苦客人的习惯。”老人又说,“海迷失,你细细瞧一瞧这个男孩。他举止庄重,沉稳刚毅,你要像尊敬你那五个死在吉里吉斯人手下的哥哥那样尊敬他。瞧瞧他的眼睛,那里面隐藏着我们并不理解的智慧和勇气。”

“你是说他的蓝眼睛?”

“对,蓝眼睛。”

“只有杂种的野狼,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海迷失,不许你讲这样的话!”老人绷着脸说,“也许天神觉得我们这些人相貌平平,所以给我们来一个蓝眼睛的人。这不是难于理解的事。再说,我们不能挑剔神的选择。”

“爸爸,我饿了,要吃饭。”海迷失笑道,“爸爸每次说起天神时,我都怀疑是不是真有一个天神。”

“天神无所不在。”

“他在我的肚子里吗?”

“当然。”

“我该给他吃点东西了。”

孛端察儿一语不发,他觉得海迷失的眼睛,很像他二嫂忽兰。在家时喜欢听忽兰说笑话,喜欢看她跳舞。这时候,一个瘦弱的男孩从马背上滑下来,他低着头,把缰绳小心翼翼地系在一根木柱上,朝这边瞥了一眼。孛端察儿发觉那男孩的马靴在太阳的余辉里闪出耀眼的光亮,他的衣袍边镶着簇新的黄布带,自上而下,穿戴整洁,只是系马缰好像特别费力。

“他是蔑儿乞人的儿子。”老人对孛端察儿说,“如果他在我这里待够三个年头,他就可以做我的女婿了,海迷失就会嫁给他,替他生儿育女。”

孛端察儿瞧了瞧海迷失,发觉这姑娘并不理会她父亲的话,只看着那个吉利吉斯人给勒勒车的车轴注黄油。

注释:

[1]勒勒车:由牛或马牵引的高木轮运输车。

[2]母牛乳头:供奉在帐篷内以祭祀家神的神品。

4

撒里直在音果达河一带找孛端察儿已找了五天了。他要领他的小弟到押剌伊尔人那里去求婚。他对这件事情有把握。撒里直结婚前,曾在押剌伊尔人那里待了三年。他知道他们那里现在还有好几位尚未出嫁的好姑娘。只要孛端察儿看中哪一个,这件事就能办成。

山里的浓雾已渐渐消退,蒙蒙细雨却从灰白的云幔中飘落下来。撒里直的黑马一直站在雨中,沾在草叶上的雨水,把它的蹄子给擦得可干净。

撒里直从帐篷里走出来,身后跟着那位斡亦剌老人哈儿八秃。

“孛端察儿是个好孩子。”老人对撒里直说,“他离开我们的帐篷时告诉我,他想娶海迷失为妻。老实说,假如我不曾答应过蔑儿乞人,就会接受他的求婚。孛端察儿还年纪小,不知道一个牧人在什么时候才能违背自己对别人许下的诺言。”

“请老人家原谅他。”撒里直说。

“我喜欢他。”哈儿八秃说。

“他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

“可他在我这里说话说得多,我喜欢听他讲你们蒙古人的事。”

“老人家,请你回帐篷里去,外面还在下雨。”

“你若不是找你兄弟去,我想留你在这里住几天呢。”

“谢谢老人家。”

撒里直离开斡亦剌人的营地,顺着哈儿八秃老人指的方向一直朝北走。马儿在松软潮湿的草地上急速奔跑,撒里直已经看到孛端察儿留下的马蹄印了,知道今天能找到他。

正午光景,撒里直在泉水边吃了几块干奶酪。这里有几圈深深的马蹄印,且有架过火堆的一块灰烬,显然孛端察儿是在这里过夜的。又走了一会儿,撒里直发觉马蹄印拐进了树林里。于是他下了马,朝林子深处走去。这是一片落叶松,里面有许多长了黑苔的大石头,且遍地是柔弱的羊齿草。撒里直看见了孛端察儿的那匹白肚马,还看见马背上有一只猎鹰。这只飞禽正警觉地盯着看他,仿佛正琢磨着是否飞过来啄陌生人的眼睛。撒里直走近马儿时,才发觉孛端察儿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底下冷冷瞧着他,那边下不到雨。

“你好,孛端察儿。”撒里直走过去抱了抱他的弟弟。

“你好,撒里直。”

孛端察儿站起来。当他感觉到撒里直紧紧抱他时,眼睛突然发热,眼眶湿了,要淌眼泪了。他知道撒里直不会忘掉他。

“忽兰要我出来找你。”撒里直说。

“她好么?”

“她很好。”

“博寒葛好么?”

“也很好。”

“我打算到不儿罕山西面去。”

“你的这个想法,”撒里直说,“斡亦剌老人哈儿八秃,已经告诉我了。”

“你是在他们那里过的夜?”

“我正巧路过他们的帐篷。”

“你出来找我,是叫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要你跟我一起到押剌伊尔人那里去。我想帮你找一个女人。”

“男人非娶女人不可吗?”

“是的。”撒里直说,“因为男人要有自己的孩子,这就像牧人要有自己的羊群一样。”

“我不想结婚。”

“没想过这件事?”

“以前是想过的,可到了昨天早上,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认为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

“我要做一个大汗!”孛端察儿正色道,“我要在这片草原上干出一番事业来。我要让斡难河上的每一个牧人,都听从我的意志。”

“孛端察儿,”撒里直对他说,“我要惹你生气了,但我必须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今年才十七岁,我们蒙古人打败塔塔儿人的时候,你才刚出世;我们蒙古人又被蔑儿乞人打败的时候,你也只有十一岁。”

“我记得当时的情形,母亲抱着我,躲在山洞里。”

“可你不知道当时我和博寒葛,成天背着箭筒,骑在马背上,跟蔑儿乞人拼得你死我活。”

“你们被蔑儿乞人打败了。”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又回到了不儿罕山东面来。”

“你们为什么会被他们打败?”

“他们人多,而且那是在他们的地盘上。”

“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讲讲我们为何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