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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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成吉思汗的故事(10)

“放了我吧,朵儿拜。”札木合仍恳求道,“这几年我运气不好,跑东跑西,受人欺负,抬不起头来,你一直跟着我,也受了不少罪,可你应该明白,身为札只剌汗王,我必须设法打败我们的敌人,光复我们的故土,让我们札只剌人重新强大起来。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这么去想,这么去做。可天不佑我,结果呢,我被脱斡邻勒打败了,又被帖木真打败了,所以我四处流浪,无家可归。我心情不好时,常对你发脾气,这是我没本事。”此刻札木合声泪俱下,很是可怜。“放了我吧,求你了,朵儿拜。”

黑脸那可儿仍默不吱声。他啃光手里的烤羊腿,站起来,独自朝小溪边走去。他俯下身子,趴在水边,将沾满生羊血的嘴巴贴着水面喝凉水,然后站起来,用手掌抹了抹嘴唇。

“准备上路。”他回到篝火旁,吩咐他的同伙,“你们把他捆到马背上,捆结实点。”他指着他的汗王说,自己先上了马。

“朵儿拜,你不得好死。”札木合开始诅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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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朵儿拜交到那个蒙古百夫长手里,然后被火速送往不儿罕山,押到帖木真汗的斡耳朵跟前,一直被捆住手脚的札木合,早就身心疲惫,濒死一般。现在被松了绑,坐在一顶空荡荡的帐篷里,喝着帖木真派人送来的忽迷思,才有了些精神。看守他的是一名默不作声的年轻怯薛。这小伙子一直站在帐门旁,眼睛死死盯着他。尽管外面不时传来人语马嘶的嘈杂声,可这帐篷里面,却静得让人发慌。火炉里的木炭已炽烈地燃过一阵子,噼噼啪啪响了好一会,现在呈暗红色,奄奄一息。

札木合从火炉旁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他五十来岁了,可这张又瘦又白的长脸儿,却没有一丝皱纹。刚才给他送忽迷思的那个人又进来一趟,把一件又脏又破的貂皮衣服,递到他手里。他认出这是他自己的衣服,一想到他在兀鲁塔山仓皇逃命时的狼狈情形,便皱起眉头,心里不舒服。他要见他的帖木真安答,只要见到他,看一眼他的脸,便猜得出帖木真会怎么处置他。可那个脸色严峻的年轻看守,竟一口拒绝他。

“大汗没空见你!”

“那就请别勒古台那颜来一趟。”札木合抿紧嘴唇,脸上显出做作的微笑。“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跟他聊会天。”

“别勒古台那颜不在此地。”

“你听我说,小伙子……”札木合颇有耐心。每当他明白他已处在生死关头时,总是有耐心搬唇弄舌。“我要跟我的帖木真安答说一句话,只说一句……既然我的帖木真安答没空来看我,那么请你替我给他捎句话行不行,小伙子?”

年轻看守朝外面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守在外面的一个怯薛,掀开帐帘走进来。他身背弓箭,手里拿一把长腰刀。

“你跟他说。”年轻看守朝札木合侧了侧脸。

“请告诉我的帖木真安答,”札木合不紧不慢地说,“你告诉他,下贱的乌鸦抓住了天鹅,卑劣的奴仆擒拿了汗王,我的安答,我的帖木真汗,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怎么办。”

进来的那个怯薛朝他点了点头出去了,帐篷里又没声音了。札木合耐心等候,他坐下去,伸手从堆在地毯上的奶酪里挑一块小的,捏在指头上,仔细察看一番。他的牙齿一向很好,这种硬东西咬得动。他把奶酪放到嘴里,喀嘣一声,声音清脆,脸上浮起得意表情。

门帘再次被掀开,这回进来好几个人。札木合抬起头,看见他自己的那可儿被绑着,站在他跟前。“朵儿拜啊朵儿拜。”他起身走过去,伸长脖子,瞧这个那可儿的黑脸膛。“我说过你不得好死,现在该相信了,对不对?你跟我玩花样,玩不过我。”

那几个那可儿全绷着脸,一声不吭。

“朵儿拜,你说句求饶的话,”札木合不无揶揄地建议道,“我会替你去跟我的帖木真安答讲,我的帖木真安答会饶你不死。帖木真汗跟我结过两次安答,于部族争斗我们是死对头,于安答情谊,我们是生死之交。”

朵儿拜紧闭嘴唇,冷漠地看着他,仍不说话。“小伙子,你跟我讲,”札木合转过身子,招呼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那颜,他觉得此刻把一个比他年长的老人叫小伙子怪有趣的。“我的帖木真安答,是不是要你当着我的面,干掉这几个人?”

“是的,札木合汗。”老那颜朝他点点头,既庄严威武,又彬彬有礼。

“那就动手吧,我的小伙子。”札木合得意洋洋地说,“磨时间对大家都不好,对不对我的小伙子?”

老那颜又点了点头。

就在这顶帐篷里,朵儿拜和他的四个同伙,一个个被蒙古士兵乱刀砍死。他们倒在他们的汗王札木合跟前,血流不止,血泊汪汪。朵儿拜咬紧牙关,忍受着撕心裂肺地剧痛,竟一声不吭。

五具血淋淋的尸体被拖出去了,老那颜带着行刑的蒙古士兵也出去了,帐篷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和寂寞。那个年轻看守,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札木合瞅了瞅那几滩渗入毡毯的血泊,突然觉得恶心,想呕却呕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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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四天了,帖木真仍未见他,这使札木合坐立不安。轮流看他的那两个年轻人,始终绷着脸。他们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面孔一模一样。札木合问他们是不是孪生兄弟,这二人都不理他。

札木合万般无奈时,帖木真汗派人向他传话,既真切又诚恳,且满怀感激之情。

“我的安答,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我愿意跟你和好如初。当年我们亲如兄弟,像同一部牛车上的两道车辕,后来是你嫌弃我,要我离开你。现在我对你提起这些往事,只是让你明白,我帖木真从未背叛你。即使那次我被迫离开你另择居所,仍内心暗暗祝福你,望你吉祥如意且心想事成。当然我也知道你不忘旧情,心里想着我。我跟我的汗父克烈汗王脱斡邻勒大战于合剌合勒沙漠时,你曾派信使向我通报脱斡邻勒的作战计划,使我有备无患,这是你的功劳。后来我跟乃蛮人作战时,你又百般吓唬太阳汗,使他步步后退,失去作战的勇气,且再次派来信使,向我通报太阳汗如何如何害怕,这使我信心倍增,最终大获全胜,这又是你的功劳。”

听了这番话,札木合非常激动,他要传话的那个蒙古那颜跟帖木真汗说:

“我的汗王,我的安答,我们年轻时一起在也里古纳河畔的豁儿豁纳山谷中共结安答。当年我们吃同一口锅里的羊肉,一起说我们牢记不忘的誓言,甚至住在一起,盖同一条被子睡觉,后来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我一时糊涂,听信了谣言,我们才各奔东西,分手了。我的帖木真汗,我的好安答,以前我说过你一些坏话,如今羞愧难当,没脸见你。啊,我的大汗安答,你向来宽洪大量,不计前嫌,现在仍叫我安答,把我当老朋友,我不胜荣幸。以前我们是朋友时,我嫌弃你,不够朋友,如今你已平定异族,夺得天下,整个蒙古高原都落在了你的手心里,而我要跟你叙旧,重修安答情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只怕我待在你这儿,使你晚上做不了好梦,白天也戒心重重,不得安生。我知道我是你衣领上的白虱,脸门上的毒刺,我作恶多端,想有求于你,跟你互称安答,是痴心妄想。

“我的安答啊,我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与你平起平坐。你现在如日中天,朝气蓬勃,而我却日暮西山,奄奄一息。我的安答啊,因为你有慈祥的母亲,你有能干的胞弟,你的那可儿,个个威风凛凛,英气逼人,而跟随你四处征战的七十三匹从马,更是出类拔萃,无与伦比。唉,想一想我自己,我父母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其实他有个叫绐察儿的同胞弟弟),我的老婆呢,只会唠唠叨叨说废话,而我的身旁,竟没有一个心腹朋友,所以我被我的安答击败,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命难违。

“我的安答,我的汗王,假如你开恩杀了我,能让安答你高枕无忧,便是我莫大的心愿。我的安答啊,你要杀我时,别让我的身子出一滴血。我死后,你把我埋在高山上,好让我守望你和你的子孙,你的子孙的子孙,让我永远祝福你们。我也知道,我这个札只剌人,并无纯正蒙古血脉,我的祖先是札只剌歹,他是一个斡亦剌女人跟一个吉利吉斯人生下的杂种儿,只因那个女人后来又嫁给了阿阑夫人受天神之光而孕育的最尊贵的蒙古先人孛端察儿,札只剌歹和他的后人,才受到蒙古部族的关怀和保护。我企求我的安答以蒙古贵人的待遇葬我,无疑是非分之想。我的汗王啊,我的安答,只求你尽快杀了我,好让你平安无事,也了却我的心愿。”

帖木真汗叫传话的那个蒙古那颜回答札木合道:

“我的安答,人各有志,尽管你我走的不是一条路,也尽管你曾信口开河,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我不能以此谋害你的性命。即使有心杀你,也找不出杀你的理由。我知道无缘无故地杀人是不妥当的,这有违天理,天神不容。不过若要我说明理由,硬要我说,那么我就只好提起我的老安答答儿马剌跟你弟弟绐察儿的那桩事。当时绐察儿抢了答儿马剌的马群,答儿马剌用箭射他。尽管不幸你弟弟绐察儿中箭身亡,可答儿马剌没有错,因为按草原上的规矩,他可以杀死任何一个盗马贼,以便夺回他自己的马群,如果他能够这样的话。可遗憾的是,我的札木合安答,当时你没这么想。你暗中联络泰赤兀人和塔塔儿人一起进攻我,跟我大战于答阑巴剌草原。你气势汹汹,不可一世。难道不是你胁迫我退出答阑巴剌,又把我逼入哲列捏峡谷中?现在我左右为难,我要跟你和好如初再做安答吧,好像不大可能,而要保全你的性命吧,你自己又不愿意。左思右想一番,最终我意识到,应该听从你本人的意愿,满足你内心的诚挚愿望,结束你的生命,把你埋到高山上。而我叫人杀你时,不会让你流一滴血。”

札木合心如刀绞。虽说外表文弱,可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他要帖木真尽快杀了他,是看帖木真将如何处置他,而他强调他是没有蒙古血统的札只剌人,是要提醒帖木真,他不是同族人,所以他与蒙古部族为敌,不是非斩首不可的背叛行为,甚至情有可原呢。而此时此刻,札木合已明白自己太过性急,不该说那些话,结果让帖木真将计就计,自己反倒无言以对。如果不是他抓住了我,而是我抓住了他,札木合想,那么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本不该抱有幻想;再说,帖木真始终不愿见我,这已表明他非杀我不可,而我还傻乎乎地信他的表白。向来以花言巧语哄人上当而自鸣得意的札木合,突然觉得自己在方面远不及他的帖木真安答。

二十多年前,当札木合统率两万大军与克烈汗王脱斡邻勒联合远征蔑儿乞人,替帖木真解救他的漂亮妻子孛儿帖时,就隐约看出帖木真是个心怀雄才伟略的年轻人,便不由自主地嫉妒他。帖木真的勇力、聪慧,乃至他的诚实,都使札木合妒火中烧。当年札木合觉得帖木真不堪一击,于答阑巴剌战役中,也确实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了,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顽强不屈的年轻人竟东山再起,并逐渐强大起来。而后他不仅打败了札木合的札只剌人,打败了与他不共戴天的泰赤兀人,也打败了谋害他父亲及蒙古汗王俺巴孩的塔塔儿人,甚至打败了几度与他结盟为友的克烈人,最终称霸天下,功成名就。想起这些往事,札木合心里难受。他朝思暮想的,并为之奋斗数十年的伟大事业,居然被一个曾视其为小孩子而不屑一顾的帖木真干成了。他嫉妒,他气愤,且因无力阻止帖木真的崛起而痛心不已。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个曾两度与自己交结安答的蒙古汗王比自己更能干且更有心计时,这才自认倒霉,心平气和了。他的强大理智,已迫使他不得不接受他所面临的悲惨结局。

现在他从火炉旁站起来,看了看炉中熊熊燃烧的干柴。活泼的火焰在木柴间窜来窜去,这挺有意思。他明白自己要死了,尽管他不信天神,不信来世,可他不怕死,视死如归呢。既然以前我杀过许多人,他心想,那么现在被别人杀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可怕的。此刻他想起他曾命令他的士兵,活活剁下那个对帖木真忠心耿耿的捏兀歹那颜察合安兀的脑袋,然后用铁锅活活煮死察合安兀的七十多个儿子(这老家伙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儿子?),一边看他们痛苦受刑,一边跟泰赤兀汗王塔儿忽台谈天说地,竟若无其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意识到,也许正是做了这桩一直使他洋洋得意于他的凶残手段的蠢事,才落到众叛亲离江河日下的可悲下场。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身强力壮的蒙古士兵。一个名叫额勒只带的大那颜,正提着一把刀刃闪亮的大弯刀,将命令他的士兵动手行刑。

在这个最后时刻,札木合鼓起勇气,昂首阔步走过来,走到额勒只带跟前。“你有权杀了我。”札木合对他说,“我以前曾想过,假如我运气好,我会抓住你们,杀了你们每一个人,把你们都剁成肉泥,扔出去喂狼。既然现在你们赢了我,运气比我好,那就动手吧。”札木合指着自己的左肩大声说,“来,剁这儿,别害怕。”

额勒只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不睬他。这时候,蒙古士兵迅速把一卷红毡毯铺到地上,随即将札木合推倒,用毡毯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札木合闷在里面很难受,叫不出声来,也不想叫。他明白,他要被木棒活活打死。显然这种不流血的死法,要比挨刀子难受得多。他暗暗告诫自己,你得忍着点,忍到最后一刻,这是你自己挑选的一种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