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真本人带一些士兵在纳忽山这边清扫战场,一边等候各地的消息,以便从容调度。当他得知那些曾被他打败过的朵儿边人、塔塔儿人、克烈人和合塔斤人已举手投降后,立刻率领身边的蒙古士兵驱马往西,增援孛斡儿出和合撒儿。
蒙古部队乘胜追击,猛追猛打,越过遥远的阿勒坦山,直抵太阳汗的夏营地,最终彻底击溃了乃蛮人的有生力量,并使全体乃蛮人,沦为蒙古人的俘虏和奴仆。而可惜的是,太阳汗的儿子古出鲁克给跑了,竟跑得无影无踪,这使帖木真留下一块心病。他派出探马四处打听,迟迟没有消息。
乃蛮俘虏中有个身材高大、留着一脸络腮长须的异族那颜,帖木真见他惹眼,便叫士兵把那人押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帖木真问。
“塔塔统阿。”那人答道。他双目清亮,器宇轩昂,不像当俘虏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
“畏兀儿人。”
“这玩艺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帖木真指着放在毡毯上的一只红木函问。
“是的。”塔塔统阿点头承认。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方石印。”
“它有什么用处?”
“凡出纳钱谷、委任官员等重要事情,都要用它盖了印才算数。”
“乃蛮人的牧地全归我了,你还揣着这玩艺往哪跑?”帖木真又问。
“太阳汗把大印交我保管,我当恪守职责。”
“你给我也弄个这玩艺。”帖木真说。
“行。”
“也替我保管它。”
“可以。”
“从今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就干这事儿。”
“是,大汗。”塔塔统阿点头应道。
“这石头上全是畏兀儿字对不对?”帖木真拿起那方石印一边看一边问,很是好奇。
“是的,大汗。”
“畏兀儿字你全认识对不对?”
“是的,大汗。”
“察合台,窝阔台,你们来一下。”帖木真把他的儿子叫过来,“还有你,术赤,你们都过来。”
三个年轻人从营帐两边走来。术赤比两个弟弟要大得多,他脸色阴沉,郁郁寡欢。他喜欢跟他的幼弟拖雷在一起,不喜欢察合台和窝阔台。他知道,这两个弟弟都认为他是蔑儿乞人的种,瞧不起他。
“以前你们跟哲别学射箭,”做父亲的对儿子说,“现在要跟塔塔统阿学认字,认畏兀儿字。”他指着这位长胡须的老者说,“他是塔塔统阿,你们跟他学,听清楚了吗?”
“是,父汗。”三个儿子同声答道。
“若他们不听从你的教导,”帖木真转过脸,对新委任的掌印官说,“你就用马鞭抽他们,给我狠狠地抽。”
“是,大汗。”塔塔统阿当即应道,一脸严肃表情。
那天夜晚,帖木真一个人待在汗帐中。他绷着脸,沉思默想。已是春末夏初了,生了火的帐篷很热。燃烧着的干牛粪,散发出干草般的新鲜气味。他吩咐值夜的怯薛歹,把太阳汗的汗妃古儿别速带进来。
“你是撒马尔罕人?”帖木真问。
“是的,大汗。”这女人披头散发,神色紧张。
帖木真死死盯着她的脸。她高大,丰满,皮肤白皙。得知太阳汗已经死了,是活活吓死的,她心里怕极了。以前的高傲、风骚、任性,在乃蛮人中如鱼得水的悠闲劲儿,此刻全没了。
“你说过,蒙古人身上有臭味,闻不得,有这事吗?”帖木真问。
古儿别速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她想她要死了。
“我在问你呢。”帖木真追问道,“你说没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的。”古儿别速老实承认,面对盛气凌人的蒙古汗王,她不敢撒谎。
“你嫌我们蒙古人脏,你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帖木真冷冷地问。
古儿别速哑口无言。她知道她要死了,后悔不该远离家乡,贪图荣华富贵,以至落到这样的下场。她认为帖木真汗要叫人把她带出去,带到外面一刀戳死。
可这天夜里,帖木真没杀她,只叫她脱了衣服,全身赤裸地躺在毡毯上。
她麻木地躺着,一动不动。
接着被强暴,被蹂躏,但她木然无知,似乎毫无感觉。
第二天上午,帖木真当众封古儿别速为汗妃,并给她配斡耳朵安置她,可后来再也没来找过她。这个曾经权势显赫、狂妄自大的撒马尔罕女人,不得不在寂寞中打发余生。
17
蔑儿乞人的脱黑脱阿汗老了,不中用了。最痛苦的是,他明白自己老了。他从忽兰看他的目光里,看出这个年轻的漂亮女人,已不大瞧得起他了。现在这女人对他不冷不热,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温存,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撒娇,摸着他的胡髭,叫他小爸爸。一天夜里。她大声嚷道,不行了就不行了,怕什么?觉得这话刺耳,他发火了,打了她一记耳光。没想到她没叫,也没哭,只默默穿好衣服,坐到炉边去。他真想一刀宰了她,可这么多年一直跟她在一起,心里喜欢她,不忍心下手。再说,他成天迷恋于忽兰,儿女情长久了,早失去从前那样的粗犷性格。他现在说话唠唠叨叨,时而畏首畏尾,时而胆大妄为。他的几个儿子,表面上仍尊敬他,心底里却瞧不起他。
忽兰是亦儿兀孙汗的父亲的年轻汗妃。她漂亮,任性,颇有女性魅力。十多年前,脱黑脱阿汗第一次看见她,就暗暗发誓,非得到她不可。亦儿兀孙于他父亲死后,继承了他们部落的汗位;当他正要按蔑儿乞人的传统习惯纳忽兰为妃时,脱黑脱阿问他要这个女人,并说拿什么东西换她都愿意。见脱黑脱阿杀气腾腾的样子,亦儿兀孙很害怕,只好忍疼割爱,把忽兰拱手送给他。
如今脱黑脱阿认为自己越来越窝囊,是娶了这个女人,被她祸害所致。忽兰聪明,狡猾,且十分任性,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想什么,什么时候要什么,就像玩羊拐骨一样玩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脱黑脱阿汗的大夫人,那个总沉默寡言的斡亦剌女人,早就去世了,她跟脱黑脱阿汗生的两个儿子忽都和赤剌温,虽精通剑术,也正当壮年,且壮心不已,可是多年来,在强敌林立的蒙古高原上,他们不是被蒙古人打败,就是被克烈人打败。当年札只剌汗王札木合被众部族推举为古儿汗,大举进攻蒙古汗王帖木真和克烈汗王脱斡邻勒时,脱黑脱阿汗派忽都和赤剌温,率一支蔑儿乞部队响应札木合。可出乎意料的是,札木合的联军部队在阔亦田草原击败敌军,乘战追击,追到合剌温山时,竟被乃蛮汗王不亦鲁黑招来的一场札答风,把自己人刮得人仰马翻,惨不忍睹。接着,那个曾被乃蛮人打败后四处流浪,其后又在帖木真的扶助下东山再起的克烈汗王脱斡邻勒,不仅消灭了札只剌军队,活捉了札只剌汗王札木合,而且乘势进攻蔑儿乞人。这时候,脱黑脱阿汗不得不起兵迎战克烈人。不幸的是,他被克烈人打败了,不得不把忽都和赤剌温交给克烈汗王脱斡邻勒当人质,以此换取和平。
后来,直到脱斡邻勒被乃蛮那颜可克薛兀打败时,忽都和赤剌温才趁机脱身逃回来。这次乃蛮人越过阿勒坦山,请脱黑脱阿出兵,共同消灭蒙古人,脱黑脱阿本欲拒绝乃蛮人,想袖手旁观呢,可禁不住那个能说会道的札木合再三鼓动,便答应了乃蛮人,并亲自率军参战。在此之前,札木合杀了脱斡邻勒的卫兵来投他,这时候,他还清楚记得三十多年前,札木合曾带着贴身那可儿,清晨闯进他的汗帐,逼他归还札只剌属民的情形,而且,后来又率军夜袭他的冬营地,使他不得不落荒而逃,因此他深知札木合是个用心险恶且惹事生非的祸根,要杀了他。可聪明的札木合,已猜出他的念头,要他三思而行。他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蒙古汗王帖木真,杀了他札木合,只会亲痛仇快,且落下坏名声,划不着。于是脱黑脱阿非但没杀他,反而再度尊他为座上客,对他言听计从。
现在脱黑脱阿后悔了,觉得不该去纳忽山与太阳汗一起打蒙古人。看到猥琐的太阳汗口出狂言,脱黑脱阿便知道乃蛮人必败无疑。当他作为太阳汗的右翼部队夹击蒙古人时,他在土丘上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蒙古汗王帖木真。当时离得远,看不清楚,但他看着帖木真策马奔跑的雄健身姿,以及众多蒙古那颜紧紧追随他的动人情形,不禁低头感叹,这可谓人世沧桑,今非昔比。
遥想二十多年前,他迢迢数百里去不儿罕山抓帖木真,要为他的弟弟赤列都报夺妻之仇。尽管赤列都本人胆小怕事,丢了新娘只会哀声叹气,可身为蔑儿乞汗王的脱黑脱阿,却耿耿于怀,牢记在心。他要抓住帖木真,一刀杀了他,因为抢赤列都的新娘诃额仑的人,就是这个蒙古少年的父亲也速该,而诃额仑,正是帖木真的母亲,当时也速该已经死了。可结果呢,那次没抓到帖木真,却抓来了帖木真的新婚妻子孛儿帖。脱黑脱阿把这个漂亮女人交给他的另一个弟弟,那个奇丑无比的孛阔纳。后来,帖木真央他父亲的安答克烈汗王脱斡邻勒,和帖木真本人的安答札只剌汗王札木合,联军进攻他,救走了孛儿帖。以前他曾多次听人说起帖木真如何如何英勇无畏,又如何如何深谋远虑,觉得言过其实,这回亲眼看到帖木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壮烈情景,才口服心服了。想想自己老待在女人身边,枉度一生,脱黑脱阿心里很难受。如今他想重振雄风,却年老体弱,已力不从心。
如今他想起那位巴牙兀老人的著名预言,那时候他还身强力壮,正当年呢。那老人说,想主宰蒙古高原的,有主儿勤人的薛扯那颜、札只剌人的札木合汗王、乞颜人的帖木真汗王和帖木真的同胞弟弟合撒儿,还有他,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可真正能够成就霸业的,只有帖木真一人。十多年来,这个预言仿佛像一道无法挣脱的魔咒,正渐渐变为事实。仿佛无数次的部族争斗,无数人的拚死决战,都为了应验这道预言的正确无误。这不可思议,且令人恐惧。不过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脱黑脱阿没像札木合那样处心积虑,那样执着疯狂,一次又一次与帖木真交战,结果屡战屡败。札木合从纳忽山逃走后,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看来他要击败帖木真的梦想,已彻底破灭。
现在是凉爽宜人的秋天了。秋风瑟瑟,低矮的沙蒿在风中倒伏,广阔平坦的原野上,看不到一棵树。为抵抗帖木真的入侵,蔑儿乞人的各个部落都派出精兵强将,来到薛格凉河南岸的合剌答勒草原,听候脱黑脱阿汗的调遣。在此之前,帖木真曾派来信使,要他们投降,脱黑脱阿汗一时犹豫不决。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和赤剌温送到帖木真那儿去,让我们再当一次人质?”见他迟疑不定的表情,长子忽都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要跟帖木真打一仗。”
“我们肯定被打败。”脱黑脱阿说。
“哦,你老了,不行了。”忽都说,“所以才讲出这样的丧气话,丢不丢人?”
“你放屁!”脱黑脱阿恼羞成怒,脸上露出蛮横的凶恶表情。
“如果在纳忽山跟帖木真好好打,准能打败帖木真。”
“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
“现在,你要命令每一个蔑儿乞男人,都带着自己的战马和武器,集中到合剌答勒去。”忽都说,“在那里,我们跟帖木真决战一场。我们可能赢不了,可我们得跟他打一仗,打败了也不丢人。”
“那就打呗,就跟他打一仗。”
这时候,脱黑脱阿决意抵抗帖木真。他亲自去薛格凉河北岸找亦儿兀孙汗,要他组织军队,准备迎战帖木真。亦儿兀孙问他忽兰现在怎样,并说他给他女儿也起名叫忽兰。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亦儿兀孙不无得意地说。
18
蔑儿乞部族抵抗蒙古人入侵的这场战斗,打得艰苦卓绝。尽管兵力不足,并缺乏弓箭,可他们同仇敌忾,凭借熟悉地形的有利条件,诱敌深入,将战线拉得很长,意欲拖垮蒙古人。可就在双方激烈争斗的关键时刻,蔑儿乞人的亦儿兀孙汗,因贪生怕死而乞降,战局因此迅速变化。结果蔑儿乞人军心涣散,无力再战,而蒙古人则越战越勇。这时候,脱黑脱阿汗在他的几个儿子的护卫下,冲出蒙古部队的包围圈,被迫朝不儿罕山方向逃奔。他们逃入撒阿里山谷时,再次被围困。
领受亦儿兀孙汗投降的蒙古那颜是纳牙阿。尽管纳牙阿厌恶亦儿兀孙点头哈腰惶恐不安的可怜样子,但表面上仍对他彬彬有礼,很是客气。亦儿兀孙领着他的女儿忽兰走近纳牙阿,说他愿意将忽兰送给帖木真汗,侍候帖木真汗一辈子。
“她很漂亮,还未许人。”小眼睛的亦儿兀孙指着他的女儿,提醒纳牙阿。
纳牙阿点了点头,没看那个姑娘。
“眼下帖木真汗在哪里?”亦儿兀孙问这话时,突然来精神了,仿佛蒙古汗王已笑纳他的女儿,他可随意说话了。
“我不知道。”纳牙阿冷冷地说。
“我要立刻带她去找帖木真汗,让大汗见到她,越快越好。”
“眼下兵荒马乱,你们不能随便乱走。”
“那怎么办呢?”亦儿兀孙急不可待,他想尽快知道蒙古汗王是否喜欢他女儿。
“你们待在这里,等有了帖木真汗的消息,再去找他。”
“那要等多久啊?”
纳牙阿不说话了。他已叫人好好安顿亦儿兀孙和他的女儿忽兰,给他们两顶帐篷。临出门时,亦儿兀孙回过身子,问纳牙阿他女儿是不是真的很漂亮,这对他很重要。纳牙阿点了点头,说真的很漂亮。
三天后,纳牙阿得知帖木真汗已抵达不儿罕山南端的撒阿里山谷,便亲自带着亦儿兀孙和他的女儿忽兰去那儿。一路上,亦儿兀孙几次叫他女儿往脸上擦红果,把脸擦得通红通红。
“我女儿愿意侍候大汗一辈子。”
亦儿兀孙一走进帖木真的汗帐中,就说这句话。他怕帖木真提及往事,不原谅他,因为当年脱黑脱阿去不儿吉抢帖木真的妻子孛儿帖时,他也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他就十分后悔。没占到丁点便宜不说,却惹下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