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探马报告乃蛮人已绕过纳忽山,进军察乞马兀原野,帖木真汗立刻上马迎敌。他亲自率领他的先锋部队穿出撒阿里山谷,慢慢逼向旷野尽头的敌军。他命令他的大弟合撒儿指挥中军,幼弟斡惕赤斤殿后。
看到蒙古人像饥饿的狼群,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山谷,太阳汗突然紧张起来,感觉毛骨悚然。他心里害怕,身不由己。于是他命令部队赶紧往后撤,撤到纳忽山跟前,摆阵迎战,以逸待劳。他想尽量延迟两军开战的时间,他觉得刀光剑影地干起来,是一桩蛮怕人的事。
安定好阵脚后,太阳汗与自称熟知帖木真用兵之法的札木合,一同站在土丘上。他手里紧紧抓住马缰绳,生怕缰绳掉了,马跑了,把他颠落在山丘上。当他发现札木合正神色自若,满不在乎时,才明白自己确实胆子小。
自从被他的帖木真安答打败后,多年来札木合一直颠沛流离,或藏身山林,或寄人篱下,再无出头之日。现在他跟随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来这里,与乃蛮人合兵进击帖木真。虽明知太阳汗庸碌无能,仍耐着性子来这里陪他。札木合热切希望人多势众的乃蛮人能打败他的帖木真安答,但他敏锐的直觉,却使他看出这种希望极渺茫。
“跑在头里的那几个人是谁?”太阳汗问他,“他们冲过来了,就像饿狼扑羊似的。”
“太阳汗问我他们是谁?”札木合哈哈大笑道,“我的帖木真安答养了四条吃人的狗,现在把我们的探马赶回阵地的,就是这四条狗。他们的嘴巴像凿子,舌头像锥子,额是铜,心是铁。他们平日喝露水,驾长风,随心所欲,来无踪,去无影;争战时吃人肉,喝人血,如狼似虎,吃人不吐骨头。你瞧瞧,现在我的帖木真安答给他们解开了铁链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问我,这四条狗叫什么名字?让我跟你讲,前面两个叫哲别、忽必来,后面两个叫者勒篾、速不台。”
“啊──”太阳汗给吓得脸色煞白。“我们往后退,往山上退。”
他怕蒙古人将他抓住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而他的中军将士,正待在山脚下结阵迎敌,而他的同盟部队,也组成了左右两翼,准备夹击敌军,可是他本人,却在贴身卫队的护卫下,心惊胆战地往山上退。这时候,蒙古人已分出侧翼部队,从两边环绕过来,企图包围乃蛮中军。
“从两边跑来的这些人是谁?”太阳汗又问札木合。现在他已退到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居高临下地观望山脚的战局。“这些人就像早上放出马栏的马驹子,刚吃完了母奶,跑得可欢。”
“太阳汗问我他们是谁?”札木合笑道,“他们是嗜血成性的狼。你听说过杀人如麻的兀鲁兀人和忙忽惕人吗?现在从两边跑过来的骑兵,就是他们。”
“啊──”太阳汗又觉得不安全了。“我们再往后退一退,再往山上退。”他要绝对保证自己不在蒙古人的射程内。
退到山半腰了,太阳汗极度沮丧,脸上已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嘴巴气喘吁吁,仿佛呼吸困难。他后悔来此地跟蒙古人开,没想到蒙古人那么多,竟满山遍野呢。
“又冲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太阳汗用黄丝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问札木合。“他冲过来的样子,就像饿鹰捕食一般。”
“他就是我的帖木真安答。”札木合仍哈哈笑道,“我的帖木真安答一半是铜,一半是铁。拿锥子锥,找不到一处空隙;拿缝针刺,找不出一丝细缝儿。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的帖木真安答就像饿鹰捕食,既凶猛又敏捷。我的太阳汗,伟大的太阳汗,前两天我听到你的士兵说,若见了蒙古人,就杀他个片甲不留,然后是有什么拿什么,连羔羊脚上的小蹄皮,也割下来带回去,我感觉你的士兵个个豪气冲天,胜利在望呢。可现在看来,能那样做的,不是你们乃蛮人,而是蒙古人。”
“啊──”太阳汗喃喃低语,“这太可怕了。”他觉得自己已身陷重围,无法逃脱,心里怕极了,于是他命令他的卫队,继续往山顶撤。
乃蛮人与蒙古人已短兵相接,争斗十分激烈。
双方的中军部队和侧翼部队,全都互相包围,彼此分割。
山脚下杀声震天,尘土飞扬。
“从后面冲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太阳汗问。他不明白,蒙古人怎么个个奋勇争先不怕死。
“诃额仑老夫人有个儿子也是吃人肉长大的。”札木合说,“他身材高大,一顿能吃一头三岁口的牛。你瞧他身披三重皮甲,驱驾三头牦牛,带着他的人马冲过来了。我听人说,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够他当点心吃。我还听人说,他恼火时,一箭能射死山那边一二十个人。他拉满弓的话,能射九百步;少用些力气,也能射出五百步。你看没看出他长得与众不同?他的样子,就像被天神腾格里拦腰斩断又死而复生的恶魔阿勒哈。我们都知道阿勒哈敢吃月亮,而他连太阳也敢吃。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合撒儿。”
太阳汗又往山顶上退去好远。尽管看到合撒儿骑着一匹白马,而不是三头牦牛,明白札木合是信口胡说,可他仍恐惧不安,怕合撒儿真的射来一支神箭,穿过站在他前面的那可儿射中他,射穿他的心。
“合撒儿后面的那个人是谁?”他又问札木合。
“他是诃额仑老夫人的小儿子,我们都叫他斡惕赤斤。”札木合说,“蒙古人说斡惕赤斤是什么意思太阳汗知道吗?是讲留在家里守灶火的幼子。这个人也不简单,每天睡得早,起得晚,打起仗来却奋勇当先呢,不明白今日他为何待在最后面。”
“我们到山顶上再说。”
太阳汗已吓得手足无措,除了往山顶上退,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他的乃蛮将士正与蒙古人浴血奋战,从中午打到傍晚,打得难分难解。陪太阳汗退至山顶的札木合自告奋勇,下山打探战况,太阳汗点头同意,派两名壮汉与札木合一起下去。
札木合带着他的五名贴身那可儿,骑马往山下走。走入一处密林中,因树枝茂盛,只好下马步行。这时候,札木合暗示他的那可儿抓住那两个乃蛮人,干净利索地把他们一刀刺死,把他们的尸首,扔到草丛里。
杀了跟他们一起下山的乃蛮人,札木合把那个叫朵儿拜的黑脸那可儿招到一旁,吩咐他立刻下到山脚下,去找蒙古汗王帖木真。
“你要当面告诉我的帖木真安答,”札木合交待道,“就说太阳汗已被我三言两语吓得昏头转向,跑到山顶上正无路可走。你告诉我的安答,叫他好好打,肯定能打赢。你跟他说,我札木合已离开乃蛮人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朵儿拜黑着脸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二次独自去敌阵中为札木合传口信。
送走朵儿拜后,札木合与他的另几个那可儿朝密林深处走去。他希望乃蛮人打赢这一仗,可他也明白,他以前被帖木真打败,若乃蛮人战胜了帖木真,他会很嫉妒,反而更难受。想当年,他与帖木真和脱斡邻勒的联军部队作战时,他被众多异族部落推举为古儿汗,一时兵强马壮,势不可挡,眼看要活捉帖木真了,没料到不亦鲁黑招来的札答风,竟把自己人刮得四处逃散,溃不成军,结果他本人也沦为脱斡邻勒的俘虏了,从此一蹶不振。
15
天黑后,这场混战才明朗起来。由于乃蛮人的中军部队伤亡惨重,人心涣散,因此尽管他们仍有足够的兵力抵御蒙古人,可得知他们的太阳汗已退往山顶,便无心再战。这时候,蒙古人已围定纳忽山,燃起万堆篝火,既壮观,又吓人。
夜色浓重,人声嘈杂,众多乃蛮士兵如无头苍蝇四处乱跑。有些人企图连夜突围,杀出去逃之夭夭,可他们遭到密集的箭射,不得不退回来;而另一些人则往山上跑,企图从另一侧下山突围,可天又黑,又心慌意乱,结果你推我搡,不少人被莫明其妙地推下山崖,坠入深谷中。听着一声声令人心惊肉跳的惨叫,挤来挤去的乃蛮人,更是惶恐不安。丢了刀的,丢了马的,丢了弓箭的,你喊我叫,混乱不堪。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他们已精疲力竭,而令人恐惧的黑夜,更使他们沮丧绝望,认为自己已被战败,因而盲目奔走,耗尽了最后一点元气。
次日清晨,太阳汗的儿子古出鲁克,独自率领他的乃蛮卫兵,从纳忽山西侧冲出蒙古人的包围圈。他策马狂奔,跑在最前面。当他发现蒙古人已派出一支小分队紧紧追来时,惊恐万分,生怕被活捉。逃到塔弥儿河,他和卫兵躲入一圈木寨中稍事休息。他喝着卫兵递来的马奶满脸是汗。追击他们的蒙古人,绕过鹰喙般的山嘴,追上他们了。古出鲁克命令卫兵射箭,挡住逼近木寨的追兵。他是个英俊聪明且自视甚高的年轻人,可面对刀光剑影,却也像他父亲一样胆小如鼠。天亮时,他组织卫兵杀向蒙古人,而他本人,则带着另一批人,从另一个方向突围成功。可没想的是,蒙古人于激战中,居然分出一支小分队来追他,并将他围在一道山谷中。古出鲁克打算在这里吃掉这支蒙古人,可他们箭囊里的箭不多了,且刀也钝了,枪也没了枪头,只好据河御敌,等天黑了再说。
仍被围在纳忽山上的乃蛮主力,于天亮后重新组织兵力下山突围。奇怪的是,他们的联军部队,即那些蔑儿乞人、朵儿边人、塔塔儿人、克烈人和合塔斤人,不知在哪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此时此刻,那个曾竭力阻止太阳汗退往阿勒坦山的老那颜豁成别赤,正率领众多乃蛮士兵,护着太阳汗,拚死突围。因太阳汗衣着鲜艳而引人注目,蒙古将士全都集中过来,决心活捉他,或杀死他。蒙古人个个士气高昂,奋勇争先。眼看太阳汗快要冲出去了,可最终又被赶回来。他肩头吃了一箭,疼痛难忍,不住地喊爹叫娘呢。
退回密林后,太阳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心里怕极了。他想说话,可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若依他的想法,先退回阿勒坦山,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他要骂豁成别赤,可骂不出声音来。他心想,就是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把我弄成这样。他要命令他的卫兵杀了豁成别赤,可他的嘴巴哑了,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也明白,此刻正指望豁成别赤指挥突围,不能杀他,也杀不了他。
见众那颜和那可儿喊太阳汗喊不应,豁成别赤走上前说:“让我来喊他,我知道说什么话能使他振作起来。”这位瘦骨嶙峋的老那颜俯身对太阳说,“太阳汗啊,起来吧,让我们一起冲出去,我们能冲出去。”
太阳汗仍瘫在地下,一动不动。
“太阳汗啊,”老那颜又说,“你的汗妃们,你最宠爱的古儿别速汗妃,已打扮好了,也收拾好了斡耳朵[1],等你去呢。起来吧,我带你去她们那儿。起来吧,我们走。”
听了这个老人的话,谁都觉得恶心难受,心里不舒服。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何况豁成别赤又不是那种会说笑的人。
太阳汗仍一动不动。豁成别赤讲的那些话,他一字一句听得可清楚。他睁大眼睛,却连眼珠子也动不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怕死呢。
这时候,豁成别赤挺起身子对大伙说:“如果他还有一点力气,他就会动一动,现在他一动不动,看来快死了。”老那颜突然激动起来,他大声说,“伙计们,我们冲下去,让我们战死在他的面前,光荣属于我们。”
两百余人的乃蛮士兵,在豁成别赤那颜的率领下,再次冲至山脚,与蒙古人殊死搏斗,视死如归,义无反顾。他们刺伤敌人,叫敌人流血,同时也被敌人刺伤,自己也流血;他们杀死敌人,同时又被敌人杀死。这时候,勇敢战死的荣誉感,使他们断绝逃命的念头。他们叫喊,他们拚杀,一个个全杀红了眼。然而,在蒙古人的重重包围下,这些乃蛮士兵寡不敌众,一个又一个坠下马背,被砍被杀,全死了。
目睹他们的壮烈义举,蒙古汗王帖木真深受感动。他对站在身旁的木华黎说:“我不明白太阳汗有这么多勇敢的那可儿,怎么还吓成那样。”
他二人看见太阳汗时,太阳汗已经死了。据乃蛮士兵讲,太阳汗只受了点轻伤,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注释:
[1]斡耳朵:即汗王行帐,或长久性的居住地。不过往往也指各个汗妃所住的帐篷,以及为汗妃服务的众多奴仆与牲畜。
16
站在太阳汗昨日站过的山顶上,帖木真看着眼前阳光灿烂且尸首狼籍的平坦旷野默不吱声。山风劲吹,他的青衣战袍被吹得哗哗直响。此刻他并未因侥幸得胜而兴奋,也未因部队伤亡重大而悲伤,只漠然视之,无动于衷。他深知一场战役的胜利,并不意味你将一劳永逸。你杀死了许多敌人,可也跑掉了许多敌人。这次战斗你胜利了,可下次战斗你可能被战败。只要你周围还有一个敌人,你就得认真对付,不可麻痹大意。
山脚下是圈成一堆一堆的乃蛮俘虏,他们被卸去刀剑,用绳子捆住,彼此被连在一起。虽然挑起这场战争的太阳汗已经死了,而且战斗已经结束,可那些蔑儿乞人、朵儿边人、塔塔儿人、克烈人和合塔斤人全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他们见乃蛮人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那么勇敢,便大失所望。他们从两翼进击蒙古人遇到强烈抵抗时,怕损兵折将,全退回原地,只默默静候乃蛮人与蒙古人争斗的最终结果。当他们发现乃蛮人已退到山上无力突围时,便一哄而散,各奔东西了。
帖木真已命令哲别和木华黎率领两支精悍的小部队,分头追击他们。他要这两位智勇双全的亲密安答尽力追上敌人,叫敌人投降;若不投降,立刻消灭他们。而追击古出鲁克的那支小分队,已派人来报告,讲古出鲁克已从塔弥儿河畔的木寨中跑掉了,正逃往阿勒坦山。于是帖木真又派他的另一个亲密安答孛斡儿出和他的弟弟合撒儿,率主力部队追击古出鲁克和其他突围出去的乃蛮人。追上太阳汗的儿子,并当即杀了他,是帖木真此刻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