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古出鲁克在他的乃蛮亲兵的护卫下,已经绕过伊塞克湖,正横穿秋草遍野的阿克比勒高原往南走。白雪皑皑的喀苏喀什山口近在眼前,他明白现在这个季节最容易通过天山山脉。前几次去喀什噶尔,都走的是这条路。得知成吉思汗派哲别来追他时,他吓得魂不附体。不过他是个见过世面的聪明人,作为哈剌契丹的汗王和主帅,他坚决而迅速地脱离了他的数万军队,只带少数亲兵逃出了答剌速山谷。当时天还没亮,他穿着侍从的旧衣服,一个人偷偷溜出营地。他认为,他在哲别抵达此地前,除了设法逃命外,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既然十年前他只带着数十人来哈剌契丹投奔直鲁古汗,并得到无上荣耀的地位,那么眼下再带着数十人逃出哈剌契丹,不是什么伤心事。关键的问题,只在于他必须摆脱哲别的追捕,否则就没命了。
当初成吉思汗攻打他的父亲太阳汗时,那个指导他父亲如何抵御蒙古人的札木合,曾跟他谈起过哲别,这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如果泰赤兀部落的汗王不是塔儿忽台,而是这个家伙,那么我的安答[1]帖木真(成吉思汗),早就给泰赤兀人干掉了。”
札木合曾经帮助成吉思汗打败了蔑儿乞人,可后来他自己又败在成吉思汗手里。
“有人说他是神箭手,所以有现在这个名字?”当时的古出鲁克年轻气盛,身为乃蛮王子,什么人都瞧不起。
“这世上只有我和我的安答帖木真,知道这家伙有能耐。”札木合说。
“他在为他的敌人效力。”
“是的,是这样的。”札木合说,“这是我的安答帖木真会笼络人。当年我要用哲别,塔儿忽台不允许。虽说塔儿忽台是个蛮聪明的老家伙,可不知为什么,他还像年轻时那样喜欢嫉妒人。他曾经是帖木真的父亲也速该的死对头,因为也速该处处让着他,当时蒙古人中的泰赤兀部落和乞颜部落才没闹翻。也速该死后……”
听到这里,古出鲁克从札木合身边走开了,没兴趣听一个被战败的老家伙叨叨不休地回忆往事。然而,沧海桑田,如今也轮到古出鲁克自己在默默回忆了。
我可不能让哲别抓住。他心里想,哪怕过克什米尔去印度,也不能让哲别抓住。只要活着,到哪儿都一样。看着草原上的白羊群和黑帐篷,古出鲁克心里羡慕那些默默无闻的牧羊人。尽管他曾残酷地杀死了阿老丁,那个领导伊斯兰教徒的伊玛木,可他自己面临被杀的危险时,感觉很恐怖。其实我不是成心要杀死阿老丁,古出鲁克对自己说,他信伊斯兰教也好,信佛教也好,这跟我没关系。这要怪那个该死的秃儿迷,她说她不喜欢缠白头巾的穆斯林。她说她不喜欢。唉,从一个漂亮女人的嘴里,能听到什么好话呢?
注释:[1]安答:结义兄弟。
8
花剌子模人与蒙古人的第一次交战,是在不分胜负的结局下彼此退兵的。现在摩诃末算端一想起他险些为蒙古人俘虏仍不寒而栗。他无法想象他的左翼部队竟被蒙古人轻易冲破,而他正面进攻蒙古人时,蒙古人的阵脚却纹丝不动。其实蒙古人射向进攻部队的铁簇箭并不密集,可他们每个人都射得准,因此,许多急于求成的花剌子模骑兵在接近蒙古人时,大都被弓箭射死或射伤。摩诃末算端想,如果我知道我的侧翼部队已搅乱了对方的阵地,我肯定全线攻击。可是,那个哲别跟他的主力部队竟待在原地不动,天黑后主动撤离战场,退到干河床东面去宿营。
“我们现在去八剌沙衮吗?”儿子扎兰丁问他。
“不,我们回去,回撒马尔罕。”摩诃末算端说。
昨日黄昏时分,扎兰丁独自冲进蒙古人的包围圈中救他父亲。摩诃末算端到现在也不明白,蒙古人的一支侧翼部队怎么会在他的中军中形成一个包围圈。他内心感激扎兰丁的及时救援,并赞赏扎兰丁的勇毅与果断,可怎么也不习惯对他的这个长子说一句感谢的话。
“我们不打蒙古人了?”扎兰丁问他。
“蒙古人天下无敌。如果我们再跟蒙古人交战的话,除了失败和羞辱,什么也得不到。”
“你害怕了?”
摩诃末算端沮丧地点了点头,这是他头一回原谅扎兰丁坦率说他。“是的,我害怕了,应该害怕。”
“可我们没有被打败。”
“显然我们很容易被他们打败。”算端说,“他们是夜里走了,那是他们自己要走,而不是怕我们才走的。”
“你不该如此害怕。”
“是的,我不该害怕,可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办法?以前我让亦纳勒术杀了成吉思汗的商队,这是天意;现在我差点被成吉思汗的一支小部队杀死,这也是天意。我明白,幸运之神开始讨厌我了,也不肯照拂我了。一个人的命运,总有达到顶峰的时候,我应该明白这一点。”
9
哲别在撤退途中路过八剌沙衮时,哈剌契丹军队已经从城里跑光了。得知哲别的这支远征部队在答剌速山谷战败了古出鲁克的突厥骑兵后,又战败了摩诃末的军队(至少许多哈剌契丹人是这么认为的),八剌沙衮人不清楚哲别将如何对待他们。因为害怕蒙古人攻城杀人,同时又感激蒙古人赶走了随心所欲的篡权者古出鲁克,八剌沙衮的贵族和百姓打开城门,迎接哲别的蒙古部队。
哲别进城后,要八剌沙衮人给他交一千匹好马。等马匹交齐了,便率领蒙古部队撤离这座都城,将部队驻扎在秋草茂盛的伊塞克湖旁。后来,当探马探知古出鲁克已逃往喀什噶尔时,哲别亲自率领两千骑兵,过阿克比勒高原,向喀苏喀什山口进军。
那个喀什噶尔向导,名叫玉素甫的老人,担心这支两千人的突击队无法穿越高于雪线的喀苏喀什山口。
“因为喀苏喀什山口的南面,还有两个更高更陡的山口。”他对哲别说,“从这条路翻越天山,至少要五天时间,一路上都缺水缺燃料。最胆大的撒马尔罕商人结伴走这条路,也不敢多于一百五十人。”
“还有什么问题?”哲别问老向导时面带笑容。他每次看到这个老人的方形花帽,就觉得滑稽可笑。
这里没了那个乞忒不花,老人显得自在多了(而哲别也有这样的感觉)。因此,有时候没问他问题,他也能给哲别说一些合理的建议。
“靠近雪线的山谷已经结冰,路好走,可大部分地方都是鹅卵石,容易伤马脚。”
“你是说,只有经过乌什,才能去喀什噶尔,就这一条路?”哲别问。
“不。”老人摇摇头,“过了最后一个山口,必达尔山口,往西南方向走,经威布拉克,可直抵喀什噶尔。但这条路全是山路,除了猎人,谁也不走它。”
“你走过吗?”
“三十年前,我跟我父亲打猎时走过一次。”老人说。
哲别沉默不语。
“走这条路,至少能提前五天到达喀什噶尔,可是……”
“可是什么?”
“可能一路上碰不见一个人。”老人说。
10
古出鲁克在顺利时傲慢自大,在危难时却自卑沮丧。眼下他依附于喀什噶尔的合迪儿汗,躲在一所不起眼的小院子里不露面。合迪儿本是他父亲太阳汗生前器重的一员大将,其实这个库车人出身下贱,年青时因得罪了哈剌契丹的直鲁古汗,才逃往乃蛮国的。古出鲁克废黜了直鲁古汗后,应合迪儿的请求,把喀什噶尔交给他管辖。当古出鲁克因躲避哲别的追捕逃至此地时,才知道合迪儿已擅自称汗为王了。
这是一个土墙围成的小院子,它的前面有一个葱球形圆顶的清真寺。每当这个清真寺中的穆艾津[1]大声呼唤穆斯林做礼拜时,古出鲁克就心慌意乱。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可向导迟迟没有找着,哪也去不成。他知道合迪儿迟早要解除他的乃蛮卫队,可除了在这间几乎没有一样家具的空房子里来回踱步外,他一筹莫展。
“别害怕。”合迪儿汗对他说,“十五年前,我也像你现在这样四处逃难,后来是得到你父亲太阳汗的庇护,才有出头之日,因此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只要有一间能让我安静居住的房子就行。”古出鲁克低声下气地说。
“这没问题。”
“我以为你要杀了我。”古出鲁克说。
“你看我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吗?”
“你给我安排一间小房子,我住在那里,哪儿也不去,没人知道我。”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即使在古出鲁克夺得哈剌契丹的汗位后,合迪儿汗也叫他年轻人。见古出鲁克如此卑躬屈膝的样子,这个满面胡须的篡权者心里很是得意。“你千万不要到巴扎[2]上去,否则有人会认出你,杀了你。”
“这我知道。”古出鲁克说。
“我曾警告你别碰阿老丁,可你不听我的话。”
“秃儿迷是个任性的女人。”古出鲁克说,“其实我本人跟穆斯林毫无芥蒂。”
“就为了讨好那个贱女人,你便杀了阿老丁?”
听了这句咄咄逼人的问话,古出鲁克胆战心惊。他脸上仍摆出卑谦的笑容,可心里明白,这个喀什噶尔不是久留之地,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向导,翻越帕米尔,去白沙瓦。
注释:
[1]穆艾津:宣礼师。
[2]巴扎:集日,或有集日的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