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不做汗王了。”古出鲁克在铺着褐色地毯的草地上吃甜瓜。瓜汁黏糊糊的，粘得手指张不开，很不舒服，但吃口好，又甜又脆，是古出鲁克喜欢的餐后水果。
“摩诃末会像杀一只小鸡一样杀了你。”秃儿迷把瓜皮指到他的鼻子上。
“他抓不住我。”古出鲁克仍鼓着腮帮，一口一口咬下粉红的瓜瓤。“成吉思汗都没抓住我，别说摩诃末了。”
“当心吃多了拉肚子。”
“我的肚子吃什么都没事。”
“我觉得总有一天，摩诃末会像你刚才追黄羊那样追上你，也一箭射死你。”
“我的马是麻耳亦囊马，跑得快。”
“你跑掉了，我怎么办？”
“你再给摩诃末做汗妃。”古出鲁克满不在乎地说，“女人做什么事都比男人便当，也比男人幸运。”
“你在说胡话吧？”年轻汗妃给羞得满脸通红。
“女人无所谓跟谁在一起，都是过日子嘛，对不对？”
“你就真的不管我了？”汗妃一脸惊惧表情。
“别怕别怕，我是说着玩的。”古出鲁克一面说，一面把手伸进由仆人放在身旁的一个水罐里洗了洗手。“我怎能不管你呢？我现在有四十万军队，他摩诃末待在讹答剌不过来，就是怕我人多。我承认我打仗不行，可我人多呀，他没办法，对不对？”
“就是嘛。”汗妃说，“谅他小小的花剌子模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负我们哈剌契丹人。”
听了这话，古出鲁克笑起来，心里骂这个女人蠢，嘴上仍随声附和，表示对她宠爱有加。
“我知道你不会管我的。”汗妃说。
“即使我被摩诃末打败，也会带着你一起跑。”
“你骗我。你会像甩掉浑忽一样甩掉我。”秃儿迷带着哭声说，“没有危险的时候你才勇敢。碰到危险时，你只顾你自己。”
女人的直觉往往灵敏准确。正如秃儿迷所料，古出鲁克得知成吉思汗的先锋部队已绕过八剌沙衮向他袭来，他已腹背受敌时，不仅甩下了他的年轻汗妃，也甩下了听命于他的数万军队，只带着少数乃蛮亲信直奔亦思宽湖[1]逃之夭夭。
注释：[1]亦思宽湖：即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
4
上回进军巴格达时，摩诃末发誓要击败阿拔斯哈里发，后因大雪冻死无数士兵，感觉这是安拉[1]对他的惩戒，便鸣金收兵，打道回去了，如今他高举征服异教徒的大旗，率领三万信仰伊斯兰教的军队，前来攻打古出鲁克的哈剌契丹。古出鲁克曾残酷处死忽炭[2]城中的伊玛木[3]阿老丁，而这个篡权者之所以强迫阿老丁改变宗教信仰，只是为了讨得新汗妃秃儿迷的欢心。而秃儿迷对伊斯兰教徒的深恶痛绝，也只是因为她父亲痛恨这些人。古出鲁克对阿老丁的暴行，已激起摩诃末军队的愤怒情绪，对此摩诃末非常满意。他要打败古出鲁克，夺得哈剌契丹的土地和女人，对古出鲁克曾怎样虐待过伊斯兰教徒，倒并不在意。
摩诃末平静地待在讹答剌，是等待他的预备部队从忽毡赶来。当他得知蒙古人已率先入侵哈剌契丹时，便立刻拔营起程，赶往八剌沙衮。
“我要吃掉古出鲁克，也要吃掉蒙古人。”摩诃末算端问他的长子扎兰丁，“那个蒙古将领叫什么名字？”
“哲别。”扎兰丁答道。
这个已失去王位继承权的王子尽管还年轻，才三十岁不到，但他跟随他父亲南征北战，已有十年之久，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军人。
“一箭双雕。”摩诃末得意时，就把他的指关节压得咯咯直响。现在他穿着哈剌契丹人的衣服，显得不伦不类；打仗时穿敌人的衣服，是他的老习惯。
“可能这个消息不可靠。”扎兰丁说，“这几年，蒙古人一直在打他们东面的契丹人，顾不上打古出鲁克。”
“如今谁都说成吉思汗厉害，可我怀疑蒙古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成吉思汗的人。谁都喜欢夸大事实，把道听途说的话当回事，尤其是那些商人。”
“亦纳勒术不该截杀成吉思汗的商队。”
“你是说，我不该同意他这么做？”
“是的。”扎兰丁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你做错了。”
“哈哈。”父亲说，“你这么年轻，就变得胆小了？”
“亦纳勒术不该抢商人的货物和骆驼。”
“不要跟我讲道理好不好？”摩诃末算端说。“我生来不喜欢讲道理。”
“你是怕得罪亦纳勒术。”
“你放屁！”摩诃末勃然大怒。“我再三跟你讲过，你说话得当心点，别让我发火时宰了你。”
扎兰丁不吭声了，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不像他的几个弟弟那样，总是曲意奉承父亲。亦纳勒术是祖母秃儿罕的娘家人，已被封为哈只儿汗。父亲摩诃末之所以对亦纳勒术有求必应，是不敢得罪他的母亲，王太后秃儿罕。没有一个女人在她的儿子成为算端后，仍像秃儿罕那样大权在握。而秃儿罕之所以能随心所欲地摆布他的儿子及儿子的国家，正是因为这个国家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全是她娘家的突厥人。
摩诃末尚未抵达八剌沙衮的时候，他的前锋部队来人报告，说前面发生了一场激战，哈剌契丹人和蒙古人打起来了，但不知道哪一方赢得了胜利。
“哈哈，这下子有好戏看了。”摩诃末对儿子说，“我说过我要一箭双雕，就得一箭双雕。不管是古出鲁克赢了，还是蒙古人赢了，对我们都有好处。现在，我们全速前进！”
来到惨不忍睹的战场上，摩诃末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觉得很过瘾，因为他对这种残酷场面，实在太熟悉了。他说打古耳人时，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比这儿多得多。他们找到一个正在呻吟的哈剌契丹士兵，问谁胜了，那个士兵说，蒙古人。
“走。”摩诃末大声命令道，“我们去打蒙古人！”
扎兰丁见他父亲得意洋洋的样子，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反感的表情。
注释：
[1]安拉：穆斯林所信奉的神。
[2]忽炭：我国新疆和田。
[3]伊玛木：伊斯兰清真寺中的宗教主持。
5
因海押立的年轻汗王已臣服于成吉思汗，哲别路过该地时，得到了充足的给养。进入哈剌契丹后，哲别曾多次遭遇敌军，不过他总是让他的前锋部队与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无端交战。偶尔不得不打起来的时候，他仍命令他的主力部队绕过去继续前进，只留下少数人马与敌军周旋。得知古出鲁克不在八剌沙衮，哲别便绕过这座重兵把守的都城，直奔古出鲁克的打猎场。尽管他明白孤军深入的危险，却仍率领他的蒙古骑兵，沿吉尔吉思山北麓日夜兼程。
围攻古出鲁克的那场血战，是在答剌速山谷中展开的。因哈剌契丹军队中的突厥人异常英勇，所以尽管哲别最终打败了敌军，但他自己也损失了两千人。
“你要抓古出鲁克，可他跑了，找不到了。”乞忒不花吊着脸，埋怨哲别。“而我们还死了那么多人。”
哲别没吭声，不理论这件事。现在他退到另一个水源充足的山谷里，一面整编部队，一面等待探马报来新消息。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蒙古将领，哲别对突厥人的作战风格印象深刻。那是一帮亡命之徒，与其说他们是要拚死保卫他们的汗王古出鲁克，还不如说他们只天生喜欢打仗。尽管他们已知道古出鲁克偷偷跑了，可仍咬住蒙古人不放。他们把军人的荣誉视为神圣，就像穆斯林把无所不在的安拉视为神圣一样。他们不在乎为谁作战，也不在乎与谁作战，似乎只要置身于阳光下的厮杀中，便心满意足。
“我们怎么办？”乞忒不花满腔怒火。当他得知哲别昨天只是一直待在一个小土丘上远远望着流血的战场时，真想当着他的面骂他胆小如鼠。其实，成吉思汗也是这样指挥战斗的，可是乞忒不花怎么也不会把一个泰赤兀人──一个泰赤兀俘虏──与他的汗王相提并论。乞忒不花认为，泰赤兀部落是蒙古人中的一群蠢驴，而哲别正是那群蠢驴中的一个。若不是成吉思汗曾命令他绝对服从哲别，此刻就会甩下哲别，自己领兵打哈剌契丹人去。使乞忒不花更气愤的是，他的伙伴阿勒忽，现在对哲别俯首帖耳，仿佛真的当他是成吉思汗了。
哲别不睬乞忒不花。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灿烂，白云朵朵。那个喀什噶尔向导在帐篷边打瞌睡，他是一位虔诚的老穆斯林，哲别喜欢他头戴那顶方形小花帽。
“古出鲁克回到八剌沙衮后，会立刻组织军队，我们将受到东西两个方向的夹击。”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勒忽，开口说话了。他认为部队待在吉尔吉思山与江布尔沙漠之间的走廊地带正危在旦夕。
“这不可能。”哲别掉过头回答他。“八剌沙衮人曾紧闭城门拒绝过他们的直鲁古汗，他们现在也会同样拒绝古出鲁克。我看古出鲁克是个明白人，否则他不会在我们还没到达这里，就丢下他的汗妃和军队化装跑掉。如果我们避免跟哈剌契丹军队中的突厥人交战，即使只有两千人，也能横穿哈剌契丹全境。”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乞忒不花的自尊心。昨天他没及时听从哲别下达的撤退命令，致使蒙古部队不得不卷入与突厥人的血战中。当时他看到山谷外围的数万哈剌契丹士兵全望风而逃，认为古出鲁克已是瓮中之鳖。
“你是说……”乞忒不花逼近哲别的脸，眼睛里暴出黑眼珠。“死了那么多人，是我的责任？”
乞忒不花身上散发出一股狐骚味，哲别闻了不舒服。不过他此刻仍冷静地看着这个成吉思汗的怯薛歹，白净的面孔依旧坦然自若。他岁数没乞忒不花大，但个头比他高，且高得多。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对乞忒不花说，“我要你绝对服从我，这不仅是我对你的要求，也是大汗对你的要求。你再敢违抗我的命令，我会杀了你。”这时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刻着野狼的铁制汗牌，给乞忒不花晃了晃。“这是大汗的意志。”
乞忒不花不吭声了，他明白哲别凭那块铁牌，可以杀死任何一个蒙古人。本来他以为攻打哈剌契丹是他成就功名的好机会，可万万没有想到，成吉思汗竟让千里之外的哲别赶来统帅这支远征部队。此时此刻，他后悔当初在成吉思汗面前跟另一个怯薛歹争着来。
“现在，我得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哲别对他的两名助手说，“一旦等弄清楚古出鲁克的去向，我带两千人去追他，你们两个把部队撤出哈剌契丹，撤到海押立去。你们在那里作为我的预备队听候命令。”
“是。”阿勒忽应道。
“你呢，乞忒不花？”哲别问。
“知道了。”乞忒不花说。
“你们在退回去的路上，必须像进来一样，避免与哈剌契丹人交战。”
这时候，探马报来的最新消息，不是古出鲁克往哪个方向跑了，而是花剌子模的摩诃末算端，正带领两万骑兵急速奔来。
6
哲别将部队迅速撤出浅谷后，摩诃末算端的骑兵已扬尘而至。两支彼此陌生的军队，在布满褐色砾石的山前荒地上集结待命，中间只留下一箭之遥的一片空地。沉默许久，摩诃末算端派出一个懂几句蒙古话的使者来见哲别。
“摩诃末算端认为，你们蒙古人打哈剌契丹是一个鲁莽行动。”使者身材魁梧，高鼻梁，一脸白胡须。他传达摩诃末算端的使命时，在马背上挺了挺本来就挺得很直的腰杆，这使他因结结巴巴地说蒙古话的尴尬样子，显得更别扭了。他解释道：“因为，摩诃末算端与古出鲁克汗早有盟约，因此他有义务劝你们退出哈剌契丹。”
“我们之所以打古出鲁克，是因为他是乃蛮人的王子，而不是哈剌契丹人的汗王。”哲别对使者说，“我奉成吉思汗的命令，前来捉拿他。既然古出鲁克已从这里逃走，我乐意遵从摩诃末算端对我的吩咐。”
“不过摩诃末算端要你们在退兵前，留下你们的武器，以防你们路过八剌沙衮时攻城杀人。”
“抱歉我不能这么做。”哲别说，“因为我们蒙古人没有放下武器的习惯，除非我们自己愿意放下武器，不过我能保证我们退出哈剌契丹时，不打八剌沙衮。”
“摩诃末算端无法相信你的保证。”
“我可以向天神起誓，或者向你们的安拉起誓。”
“摩诃末算端不相信异教徒会服从安拉的意志。”
“那么，我以我个人的尊严来保证。”
“除非你本人作为人质，留在摩诃末算端身边。”
“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哲别对使者说，“不过你得允许我跟我的部下商议后再决定。”
使者觉得这话有道理，举起拳头，表示同意。由于他察觉到他身穿最传统的波斯戎装在衣冠杂乱的蒙古军队面前显得耀眼夺目，便神气地掉转马头，扬鞭策马，回去报告。看他走远后，哲别叫乞忒不花。
“等摩诃末向我们进攻时，你立刻带两千人往北，绕到摩诃末的左翼。你从那边插进去，找摩诃末本人打。”
“知道了。”乞忒不花应道，现在他才发觉哲别跟大汗有点像。
“不过你得到我的命令后，必须立刻往回撤。”哲别又说，“如果没法跟你联系，只要天一黑，也往回撤，撤到干河床的东面去，与我们汇合。”
“知道了。”
“阿勒忽。”哲别叫他的另一名助手。
“在。”
“你先去部署弓箭手，以防摩诃末冲垮我们的阵脚，然后也带两千人往南走，打摩诃末的右翼，但不能打进去。”
“明白了。”
“天一黑，你也同样撤到干河床东面去。”
“明白了。”
“我们不是要打败摩诃末，而是要摆脱他，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