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东大河只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可在南舍村人的心目中,它却像一道天然的护村壕,将渔家坨远远隔在另一边。渔家坨是南舍村人的公用坟地,那儿坟头林立,草木葳蕤,除清明节外,总是冷清肃穆,看不见一个人影,捉不到一个鬼。每逢晴朗的夏夜,那些好讲故事的老人,常坐在打谷场上一边乘凉一边指着河对岸的点点磷火,给村里的孩子讲鬼的故事。
“到渔家坨去!”这是南舍村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与人打趣的话。谁乐意去那儿跟死人待在一起呢?除非自己死了,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国权老爹倒是个例外。
两年前,国权老爹给生产队看瓜地时,天天住在渔家坨。到了秋季,瓜都收光了,瓜藤也都拉掉了,可这老人仍待在那里不走。队长再三劝他回村子里去,他摇摇头,说这儿住习惯了。村里人隔着东大河看到老人独自在坟地里来回踱步,都有点不放心,怕他变神经病,后来看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老人木讷寡言。南舍村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国权。他讨过一个媳妇,可那个女人只同他睡了三个夜里,就跟着一个耍把戏的侉子跑掉了。当时他的老寡母没钱给他再讨个媳妇,因为他的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正等着结婚呢。等两个弟媳妇都娶到家了,生了孩子了,跟他们分开过了,国权老爹已五十出头,没希望讨女人了。他一直跟老母亲住在一起。三年前,那是夏天的一个夜晚,那个八十高龄的瘪嘴老太太吃过一碗绿豆粥,在稻草屋前乘凉时睡着了没醒过来。自那以后,国权老爹就不干重活了。生产队派人去渔家坨看瓜地,他就应了这份差事。这时候,村里人才想起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也干不动重活了。如今他一年四季都住在渔家坨上的那间茅棚里,即使过年也不回南舍村。
“那是谁家的新媳妇?”老国权眯着带眼屎的小眼睛问队长老婆,今天她带着十来个女人来渔家坨摘水瓜。
“哪一个?”队长老婆问。
“戴红头巾的那个。”
“你问她干啥?”
“随便问问嘛。”
“要不要我去跟她说一说,让她陪你睡一夜?”队长老婆打趣道,“不过你要答应一件事,把你枕头底下的钱全给她。”
旁边的女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国权也尴尬地笑了笑,他倒是没觉得什么,可那个新媳妇给臊得淌眼泪了。收工后,老国权撑船送这些女人过河回家,她们在小船上叽叽喳喳,又把老人取笑一顿。男人看不住老婆的话,就会给女人瞧不起。
“哇水鬼!”一个站在船头的俊媳妇突然惊叫一声,其实那是一个潜水的男孩从水里冒出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问。
“是下放户马医生家的小孩。”
“这小孩不怕给水鬼拖了去。”
小船靠岸了,女人们沿着棉花地里的田埂朝村里走。国权老爹把船掉过头,准备撑回渔家坨。他日日夜夜看瓜地,没有收工的时候。
马林从浮着菱叶的水面上摘了两个青菱角游过来,国权老爹朝他嘿嘿一笑。马林游到船边,踩着水,举起手,把菱角递给老人。
“老国权,”这男孩也学别人这么叫他,“让我撑一会儿船好不好?”
“你上来。”老人拽住马林的胳膊,把他拉上船。
马林只穿着一条窄小的红游泳裤,全身滴着水。他随父母从城里下放到乡下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接过老人手中的竹篙,感到这篙子挺沉。他摇晃着走到船尾,将竹篙插入水中。小船不听他使唤,老在河里打转转。
“鬼推磨罗。”国权老爹笑起来。这老人赤膊坐在船头,他胸脯宽厚,若紫铜般发亮。
“渔家坨有鬼吗?”马林问。
“我不知道。”
“你不怕鬼?”
“我没见过鬼。”
在马林看来,国权老爹像一头身躯庞大的河马,吓得住鬼,不然怎敢一个人在渔家坨过夜呢?马林想去渔家坨看看,只要跟着老国权,就不会给鬼拖了去。此时此刻,东南方向有一道瀑布般的灰白雨幔,它将远处的小山完全遮住了,而西面的晚霞却绯红鲜明,像一条被染了血的运河。
问过老人,马林才晓得竹篙要挨着船帮插下去,方可使木船往前走。甚至晓得了怎样下篙,能使船头向左拐或向右拐。现在小船正渐渐朝渔家坨方向移动,老人正鼓着腮帮嚼菱角。
“你真的不怕鬼?”马林又问起这个问题。有一回,他父亲指着那些浮动在渔家坨上空的蓝绿光点对他说,那是磷火,是磷化氢燃烧时冒出来的火焰,不是鬼的眼睛。当时马林想抓一个来,封到药瓶里。
“我没见过鬼。”老国权仍如是答。
小船驶入河汊内,马林看见瓜棚了。小船重重撞到栽满蓖麻的河坡上,老国权像不倒翁似的晃了晃没跌倒。他拽住桩绳跨上岸,把小船拉到瓜棚底下,把船桩插入泥土里。马林将船篙往船上一扔,快活地跳下船。
登上渔家坨,最先看见远处那两株长满大疙瘩的老榆树。这地方到处是坟头,一个个如馒头似的或高或低,且坟头上都压着一个海碗状的泥块,怕给台风吹走似的。荒草和瓜藤几乎遮盖了每一寸泥土,马林听见了蛇盘田鸡的惨叫声音。此刻他不怕鬼了,因为他觉得蛇比鬼更怕人。
老国权把这个男孩带到他那间只有一口土灶和一顶旧蚊帐的矮茅棚里,从破席底下找出半个脆饼给马林吃,马林摇摇头。老人自嘲一句“城里人不吃这个”,便将脆饼又压到席子底下。这脆饼是他托人从小戴庄捎来的,尽管在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变软了,甚至发霉了,可他仍嚼得津津有味呢。
马林站在茅棚门口,将傍晚的光线挡在外面,茅棚里黑乎乎的。老国权走到灶前,掀开锅盖,里面是一大锅粥,粥里有几段老水瓜。
“你饿吗?”老人问马林。
“不饿。”男孩说。
老人从茅棚上摘下脏兮兮的布盐袋,把盐倒在手心里,然后像撒稻种那样,均匀地撒在粥锅里,然后拍了拍手,又将粥锅盖好。
“嗳老国权。”马林指住南边那个最大的坟头说,“你带我去那边好吗?”
“去干吗?”
“看看嘛。”
于是老人走出茅棚,领着马林在乱坟中随意溜达。坟地里也有路,只因荒草太盛,辨不清楚。马林走在后面,不时回一回头,看有没有鬼跟过来。没看见鬼,却发现一座小坟很特别,坟前搁着两只青花海碗,分别盛着米饭和红烧肉。通向它的小路被铲得干干净净,路旁堆着被铲倒的杂草。
“那是谁的坟?”马林问老人。
“是我娘的。”
“为啥搁两只碗?”
“今天是她的忌日。”
“给她饭吃?”
“给饭她吃。”
这一老一少又转了一圈,国权老爹摘了一根嫩水瓜给男孩吃男孩吃了。天色已暗,西边只有一溜淡淡的云霞了。四周响起蟋蟀的瞿瞿叫声,这反使渔家坨显得更宁静了。他们听见有人在河那边叫喊,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妈,妈妈!”马林应着他母亲的呼唤,朝村子方向跑去。
国权老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要撑船渡孩子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