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写了好多信,因为我喜欢你。”我说这句话时已经激动起来,我相信我是认真的,否则说话的口气会是另一种腔调。
“既然你来了,就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她对我说,“你在外面等着,我去拿。”
我真沮丧,十几封信全堆在旅店的破桌子上,它们仍封得好好的,都没拆开过。她把我的信递给我,嘭地关上了门。我默默站在那个木板门前,站了十分钟之久。
一个女人看都不看你一眼,这没关系,因为你也没注意她。可现在不是这么回事,我给她写了十几封信,她连一封都不看。幸好我知道我要娶她为妻,不能让自己失望,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又厚着脸皮去找她。
“别来纠缠我好吗?”她放下毛笔,脸上露出哀求的表情。
“我想跟你交朋友,我是真心的。”我对她说。
“可我不需要朋友呀。”
我发觉她打了个冷颤。她心里害怕,怕得要命。她害怕的样子,就像一只可怜的小母鸡正面对一只凶恶的黄鼠狼。
“请你走开吧。”她哀求我。
“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我大声叫起来,仿佛我有权利对她大叫大嚷。“你想靠写字写出名,你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你躲在这个鬼地方就以为没事了?你错了。你要忘掉你的第一个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
“我要找也不找你!”她脸色煞白,眼泪涌出眼眶了。“你给我出去,如果你不出去的话我出去。”
我仍站在桌边赖着不走。“你在你自己设计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可是我不需要你来拉我。”
原先我是信奉独身主义的,现在竟打消了独身的念头,跟一个陌生女孩说真心话,所以我倒霉我活该我咎有应得。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呢?想想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只是觉得她胸脯丰满,穿一件紫衣服,显得与众不同;其实那件紫衣服的前襟镶着枕头套那样的宽花边很难看。她不漂亮,个头也太矮。与其说我对她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不如说她这个乡下姑娘没把我放在眼里使我气恼。我决心得到她,千难万险也要得到她。当我再次扫兴地骑着车子回县城时,心里正疯狂地想着这个念头。
那个广州同学还打电话来,问我到底去不去他那儿,并再三强调我跟他搭档办公司肯定能办好。这时我心里很烦,忍不住对着话筒嚷起来。我粗鲁地对他叫嚷:“你他妈的别老缠着我好不好,我有我自己的事情呢。”他还想劝我时,我把电话挂断了。走进厨房,我看见我母亲满面笑容。
“谈朋友的事怎么样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谁谈朋友了?”我反问她。“谈什么鬼朋友!”
我该怎么办呢?幸好我不笨,知道该怎么办。有天晚上,我到化工研究所的家属楼里去找蔡瑾的姐姐蔡秀英。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说她就是蔡秀英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蔡瑾的同胞姐姐竟老成这个样子。
“我是环县华士兴的孙子华伟良。”我自我介绍道。“冒昧来你家打搅你。”
“啊你是华老先生家的孩子,请坐,快请坐。”女主人很客气。“我是你爷爷的学生。你爷爷讲语文讲得好。我喜欢听他讲古文,眉飞色舞很特别。”
“谢谢你还记得他。”我也很客气。
“他现在好吗?”
“他很好,天天写毛笔字,天天打太极拳。”
“当年他劝我考文科,我父亲非要我学理工科不可,其实我还是喜欢文科的。”
这时我不得不坐在那间因堆了许多杂物而显得有些凌乱的会客室里,听这位毫无戒心的女主人讲我爷爷的事。我知道她是我爷爷的学生,也知道她对她的小妹妹最关心,甚至还知道我该如何引导她帮我做她妹妹的工作。她讲着讲着,讲了一个多钟头了,好像认为我冒昧来访就是要听她讲讲我爷爷的丰功伟绩。她女儿过来拿东西时瞥了我一眼,我看得出这个漂亮姑娘对她母亲叨叨不休的样子很反感。
“蔡老师。”我不得不打断女主人的话头时这么叫她。“我想跟您谈一件事。”
“什么事?”她吃惊地看着我,仿佛这时才发觉我不是来听她讲她的老师的。“我该给你倒杯茶。”
“不客气。”我说。
“你在哪儿工作?”她把茶杯递给我时这么问我。
“五〇三研究所。”
“你是搞电子的?”
“对,玩电脑。”
“你会编软件罗?”
“会一点。”
“我们的电脑软件不好用,花了好多钱,可惜用不成。”
“有这种事情。”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于是我们又漫无边际地谈起了单位效益、工作纪律之类的琐屑问题,我强忍着内心的焦躁情绪,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你抽不抽烟?”女主人突然问我,“孩子他爸出差了,他是抽烟的。”
“谢谢。”我得言归正传才行。“蔡老师,我想跟你谈谈你妹妹蔡瑾的事。”
“蔡瑾怎么啦?”她一脸惊慌表情。
“她不能老待在政平,那样不行。”
“她是谁的话也不听,现在我都不敢说她了。”
“是不是她还想着那个跟她谈过朋友的男同学?”
“是的,她不许我提到他。”女主人突然伤心起来。“我们兄弟姐妹五六个呢,大家都在外地工作,还算我跟蔡瑾靠得最近,可她不听我的劝,我没办法。她跟我说,要是我再管她的事情,她就不来兰州了。”
“我想跟她谈朋友。”我诚恳地说。
“你跟她谈?”
“对。”我点点头。
“她不会理你。”
“是的,她不理我。”
“你来找我,是要我帮你说服她?”
“不。”我摇摇头。“只请你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把她请到兰州来。”
“她会来的。每年夏天都来我这里住一两个星期。她要去书店买书,给公家买,也给她自己买。”
“她真的喜欢书法吗?”我问。
“她是一点都不喜欢写毛笔字,从小就希望像我们大哥那样画画儿,她是眼睛不好,画不成画,只好写毛笔字。”
“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肯定做不好。”
“你说得对。”
如今我能理解许多政治家为什么在碰到异常棘手的事情时,不得不用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我身临其境后,才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让蔡秀英把她妹妹蔡瑾骗到兰州来,并替蔡瑾买了一套我认为合适的时尚夏装。
“她不会穿你买的衣服。”蔡秀英说。这时她出于对妹妹的深厚爱心,已心甘情愿地充当起我的同谋犯了。
“你不能说这是我买的。”我警告她。
“为什么非要给她买衣服呢?”
“因为你替她买的那些衣服她穿了不合适。”
“那么我付钱。”她对我说。
我把那套名牌衣服的价格只说成四十多块钱好让她接受。我怕按实际价格告诉她会把她吓晕过去。后来当蔡瑾穿上那身衣服时,确实漂亮多了。那天晚上,我在她姐姐家看见她时,装出非常意外的样子。她姐姐不在家,说是看同事去了。
“你好。”我跟她打招呼。她冷冷地对我点了点头。也许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没对我下逐客令。
“蔡老师在不在家?”我问她。
“不在家。”
“她星期天晚上总是在家的呀。”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给她搞一个电脑软件,要当面问她几个小问题。”
“你明天再来。”
“好的。”我点点头。我听从了蔡秀英的劝告,已经剪掉了长头发。我知道我那刚剃了头的傻样子很滑稽。
蔡瑾看着我一声不吭。她姐姐的孩子在里屋听音乐,那是意大利音乐家库尔蒂斯的《重归苏莲托》。我待在客厅里不走,仿佛要听完这首悦耳的曲子。
“还写毛笔字吗?”沉默后我问她。
“你不要过问我的事情好不好?”她说话声音很低,怕打断那首曲子似的。
当这首曲子由歌颂自然风光的明朗情调突然转入述说情人心中的哀怨与恳求时,她抬起头来恳求我:“可不可以请你离开这里?”
“当然可以。”我对她说。“不过我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说完这三个俗字后,我便掉头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给蔡秀英打电话,她说她妹妹一早就坐长途车回环县去了。
“她什么话也没说?”我着急起来。
“没说一句。”
“她的样子是不是很恼火?”
“我觉得她很平静。”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傻。我说我爱你,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如果我不立刻掉头走开,她会看到我流眼泪。她姐姐蔡秀英对我的失败很是痛心。我知道这个头发斑白的女人已经四处打听过我的情况,甚至还见过我的母亲,当她意识到我是真心向她妹妹求婚时,她比我还激动。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越是做不成的事越要去做。我已横下一条心,那怕这辈子别的事情都不做了,也要把这个蔡瑾姑娘娶到手。当我正准备实施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我爷爷来兰州给我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你认识蔡瑾?”爷爷问我。
“认识的。”我说,“她的毛笔字写得比你好。”
“她是个有天分的姑娘,可惜她半途而废。”
“你是说她现在不写毛笔字了?”我很惊讶地问道。
“我特地找到她问她怎么回事,可她没跟我说清楚,真是可惜。”爷爷一面吃我妈专门给他烙的厚锅盔一面抹胡子。
这天早上我没去研究所上班,直奔平凉路长途汽车站。真倒霉,我坐的那个破汽车开得很慢,吭哧吭哧地往华家岭上爬,就像一头饿着肚子的老黄牛无精打采。见鬼的是,还要在平凉住夜呢。到了第二天中午,到了环县后,我立刻租了一部手扶拖拉机往政平赶。
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房子跟前,一个人对着空旷的院子发呆,膝上搁着一本厚书,那是美国作家斯通先生编纂的《凡高自传》。秋天了,大风将院子外面的黄树叶吹进来,落在荒草丛中。
“你没戴眼镜?”我走近她身旁轻声问她。
“没戴。”她朝我点点头。
“外面风真大。”
“风是大。”
“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喜欢晒太阳。”
“怎么样?”我问她。
“什么怎么样?”
“我跟你说过我爱你。”
“那就爱呗。”
“你愿意了?”
她低下头,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像一个吃了败仗的女将军。
我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我知道她放弃书法很痛苦。我毫不怀疑她会像那个荷兰画家凡高一样在痛苦中自杀。
“不写毛笔字了?”我问她。
“不写了。”
“那就让我娶你吧?”
“随便你。”
她仍低着头,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让太阳照在她那又密又硬的黑发上。门开着,我发觉屋子里很乱,炕上摊着没叠的被子,地下扔着方便面的空袋子。这时我的心情跟她一样沉重,默默走进屋里,把炕上的被子叠起来,然后找扫帚扫地。里间是她的书房,架子上和桌子上甚至地上,全是散乱的书。
收拾好屋子后,又找到面粉口袋,挖面粉拉面。屋里还有几个土豆,就炒了一盘土豆丝。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就拉好了拉面,炒好了土豆,请她吃晚饭。她顺从地答应了我,显然她已非常衰弱,没精神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没必要完全放弃书法。”我一面吃拉面一面对她说。
“是你要我放弃的呀。”她是一脸的哀怨。
“我劝你把它当爱好去做,别当成一桩事业。”
“我不知道我不写字还能做什么。”
“因为你以前只知道写字不做其他事情。”
“我写字写不好。”
“你没法写出好字来。”
“为什么呢?”
“因为你老是在考虑能不能在写字上出人头地。”
“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一直在这么想。”我对她说,“你觉得你要比前男友有出息才行。”
“不对。”
“虽说你天分好,但做事情过于专注,也过于好胜,这样就精神紧张,结果适得其反。”
如果说,爱情使我疯狂地追求一个躲在偏僻小镇上的矮姑娘,那么也恰恰正是爱情,使这个姑娘从野心勃勃的偏执中理智地走出来。我在她身旁待了三天三夜,她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小妹妹一样跟我唠叨不休。我发觉她夜里精神特别好,她说以前总要过了十二点才睡觉。天亮时她困了,我让她躺到炕上去睡觉,自己则搬了个小凳坐在屋子门口晒太阳。我开好了旅店但没去住,旅店老板特地跑来看我一眼。我从他微笑着的嘴角上,看出他在想什么了。这时我也很困了,在太阳底下打瞌睡。
“嗳你醒醒。”她起床后使劲地推我。
“什么事?”我仍睡眼朦胧。
“没什么事。”
“你老实告诉我,”我问她,“昨天你坐在这里发呆,是不是想自杀?”
“胡说八道。”
“那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等你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我惊讶地问道。
“知道你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
“你早就知道我爱你了?”
“是的。”
“什么时候?”
“那次你说我写字写不出名堂,还说了另一句话。”
“什么话?”我装出不解的样子问她。
“你对我说,你要忘掉你的第一个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
我笑了。啊我的小姑娘,我的小妹妹,我的小爱人。“可当时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我问她。
“因为不喜欢你。”
“不喜欢我什么?”
“不喜欢你的长头发。”
“看来我得谢谢你姐姐蔡秀英,她劝我把头发剃得越短越好。”
“她很傻对不对?”
“我只知道她很爱你。”
“她根本就买不起那套好衣服。”
“她是因为爱你才骗了你。”
我终于跟一个比我小七八岁的矮姑娘结了婚。我把蔡瑾带到兰州,通过我那个在兰州交通局有地位的姑父,替她在文化部门找了一份工作。她每天只须到区文化馆报个到就没事了。新婚之夜,我送给她一份小礼物,那是一打正宗湖笔,她激动地吻了我。
“你现在怎么不写那种胖乎乎的颜体字了?”有一次我这么问她。
“你懂什么呀!”
“哦我不懂。”我说。
“除了知道给你女儿买哪国的巧克力吃,把她的牙齿全吃坏,你是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