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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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的挎包里头装的是实地调查记录,你要用你有限的测量知识,写一份申述报告,写给省政府,写给地质部。假如你滚下去,滚到沟底下的水潭里,不但你死了没人知道,吴培芳的冤案也将就此了结,永远没人给他申诉。检举吴培芳的人,除了那个给吴培芳当助手的小李子,不会再有别人,这是人家暗示于你的一个猜测。只有收到检举信的政工科能证实这件事,而政工科不会给你讲。小李子本人既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其家庭出身又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他父亲是败家子,吃喝嫖赌样样来,把家里的万贯家产,败得个精光,最后穷得丁当响,正好碰上解放,定成分被评为贫农,还当了贫农协会的副会长呢。只有小李子知道那个点在稍低的位置,自然也知道吴培芳把它选在那个地方是不得已。选点不是越高越好,这时你已通读吴培芳书架上的几本普通测量学,明白吴培芳不是破坏生产而是更好地搞好生产。小李子现在是队长跟前的红人,是吴培芳之后的测量骨干,不再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来你家朝吴培芳虚心学习测量技术,甚至迎面碰到你柳若兰也仰起头,只当没看见。所谓的卸磨杀驴,就是这种情况。

脚下的土还在滑,你知道自己快站不住了,就要滚下去了,于是倒下身子趴在陡坡上,两只手拼命往土里抓,两只脚尽力蹬住能蹬的地方,但情况不妙,身子还是往下滑。按理讲,这时候应该越滑越快,因为地心重力是越往下越大,幸好生存的本能,于这时的你越发强大。后来你是右腿蹬住了一丛草根,这才完全止住地心重力所导致的致命性下滑。这时你尽量全身贴紧地面,增加身体与地面的摩擦力,利用这种摩擦力来抵抗地心重力。学校里你化学好物理也好,普通的物理常识,你是知道的。

后来就听到上面有响声,而且越来越响。那声音到底是狼的脚步声还是狗的脚步声,你无从确定。以前只是在动物园里看到过狼,那是被关在铁笼子里的,所以对狼的走步及狼的凶残一无所知。抬了抬头,看不到上面的情况,不是天黑了看不到,而是坡度太陡看不到。可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急促。当你再次抬起头时,一双黑布鞋落入你的眼帘。其后的情况是,一个扎白头巾的挡羊人把你搀起来,扶你往上走。

挡羊人对你说,可把你吓着了。你问挡羊人,刚才你是跑下来的?挡羊人三十来岁,跟你年纪差不多,但看上去很老了,一脸纵横杂乱的皱纹。当晚你就睡在他家的窑洞里,睡在烧了柴草的热坑上;他老婆睡在你和他之间,几个孩子睡在另一边,家里就这一张炕。第二天他叫他老婆替他挡羊去,他领你走一条羊肠小道朝王屋公社走;你是知道以前曾费事把乡或镇一律改为公社,但不会知道后来又费事把公社全改回乡或镇。

回到洛阳后,你把你的申诉报告改了又改,最后一式三份,一份寄给省政府,一份寄给地质部,一份寄给了解放后在武汉教书的王之卓教授;当年王教授执全国测量界之牛耳,说话常一言九鼎。假如王教授出面澄清这件事,地质部不会不理不睬。可怎么也没想到,王教授的家人替王教授回信,讲王教授也挨了斗,被定性为反动权威正成天在学习班里写检查呢,所以对你家吴先生的事爱莫能助。更没想到的是,你的队长找你谈话,讲你是反革命家属,不适合继续待在地质队,因为地质队的好多工作都是国家机密你不会不知道。于是两天后,你就被两个贫下中农出身的人,押送至苏北老家。见到母亲时,你们母女两个不禁抱头痛哭一场。

你家是住在县城里的。你家住的两进老房子,那是你爷爷从一个进京做官的人手里卖下来的。你爷爷做药材生意做得好,你父亲也做得好,又不会吃喝嫖赌,结果家产丰厚,解放时定成分被定为资本家。你家的十几间房子,只留下边边上的两间给你家住,其余全分给了陌生人,连那些硬木家具也分掉了。结果这天井里的花坛给堆了破瓮头,花窗被钉了破木板,门楼上的细腻砖雕,给小孩子拿弹弓打烂戏文人物的头或身子,全没了以前那种古雅格调。后来就是居委会来人,要你到乡下种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教育,不在城里吃闲饭。而且要你的小脚母亲跟你一起去,减轻城里粮油供应的压力;城里少一个人,就少给一份粮票油票肉票布票及豆制品票。后来还是大哥有办法,找了熟人请居委主任喝酒吃饭。那个主任拿筷子指着你的母亲说,这个就不用去了,又指着你说,这个一定要去,不然没法跟上面交待。

于是你一个人来到南舍村。这个村子离县城最远,离芦苇荡最近。才短短一周时间,你就被赶出洛阳,被驱逐到这里,由一个读了大学拿工资生活的国家干部,变成了一个在生产队挣工分称口粮的乡下农民。起初你是度日如年,又劳累,又孤独,生不如死。而且生产队也把你看得紧,当你是反革命分子,怕你搞反革命复辟。后来生产队发现你是读书人,你当代课教师比谁都强,就不要你下地摘棉花了,不要你赤脚插秧苗了,要你去给娃娃们教书去,拿粉笔给小黑板写字,写给娃娃念。再后来,生产队知道你心眼好,对谁都是有求必应,也不会唯唯诺诺,就开始尊重你。

你的房子跟知青的只隔了一行梧桐树,你跟那几个上海娃娃谈得来。他们请你给被子缝个被头,给裤子打个补丁,你就会立刻去他们屋里穿针走线,跟他们学上海话。而且,他们也会来你屋找书看,有事没事找你闲聊几句。你常给他们煮南瓜吃,做南瓜饼,甚至杀了鸡,烧鸡块给他们打牙祭。后来知青要回城了,没心思给生产队上工干农活了,全轮流往上海跑,回上海跑关系,争先恐后调回去。你自己也要回去的,不是回县城,就是回洛阳地质队,这是你大哥对你讲的。

那天中午很热,你上面只穿了一件挂两条窄带子的小背心,下面只穿了一条窄窄的底裤,周仁溢来问你借书,借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你知道这几天只留下他一个人了,另三个知青都赖在上海不回来。你到里屋的时候,不是给自己套衣服,而是在书架前装作找不到《金蔷薇》。你叫周仁溢进来跟你一起找,他脸红红的不敢看你的胸乳。于是你握住他的手,让他摸你的乳房,以此满足他对你的身体的好奇心。

后来你就摘了白白的小背心,也摘了白白的小底裤,让他尽情地看,尽情地摸。外面知了声音很大,房门是开着的,外面的大门也是开着的,你对着有阳光的地方,让周仁溢看清楚。很快他就流出了乳白黏液,那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你拿你搁在书架上的白底裤,替他擦干净。你对他说,你想看我的时候就直接跟我讲,不要老趴在窗口隔着玻璃看。你心里知道,以往你在里屋拿木盆擦澡时,周仁溢他们常轮流趴在窗台上偷窥你;糊窗玻璃的玻璃纸上的那两个洞,是他们故意刮破的。

这时候的你,根本没想到周仁溢底下那么大。你拿你的底裤擦它的时候,仍旧那么硬,像玉米棒棒一般握在手里。你替他擦干净,又替他拉上他的西装短裤,然后把他要借的那本《金蔷薇》,从书架上抽出来,塞到他的手里。见他还在发愣,便朝门口努努嘴,示意他应该走了,不要给旁人看见。周仁溢像傻子一样,木呆呆走出你的屋子。于是你把外面的门关好,又把里面的门关好,然后拿胶水涂抹窗玻璃上的那两个透明小洞,然后拿木盆擦澡,仔细擦你的身子,擦你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后来你躺在床上,两只手轻轻搓揉乳房,两条腿用力绷直。你知道只须如此两分钟时间,最多两分钟,就会全身发热,血液奔流……然后就没事了,舒服了,至少一星期不会想这件事。你和吴培芳没有小孩,是因为吴培芳的小,吴培芳的起不来。起初在外面是起得来的,要进来的时候就突然疲软,没进来过一次。吴培芳觉得对不住你,要你另找一个男人,可你觉得吴培芳人好,也觉得为这种事情离婚会惹人笑话。以前吴培芳跟你讲过多次,你若红杏出墙不会怪你。按理你应该不许他说这种话,但隐约觉得你是迟早会红杏出墙一次,这才沉默不语,半晌不说话。

你同学赵天宇去洛阳看你的时候,吴培芳还没出事,也没出野外。吴培芳知道你同学要来,主动替队长去北京跑部里一趟,让你有机会红杏出墙。这时的赵天宇不但已经结婚,而且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要你陪他一起去看龙门石窟,一起去看关林,一起去看白马寺。他说他喜欢你,大学里第一个学期就给你写纸条,可惜你不肯在学校里谈恋爱,怕班主任说你不专心学业,心里有资产阶级思想。毕业后你来洛阳了,赵天宇留在北京。他来信讲风花雪月,你回信讲革命道理。后来是,你结了婚,他才另找女朋友的。

那天你请他吃午饭,他请你吃晚饭。午饭喝的是汽水,晚饭喝的是白酒。他叫你抿两口就行,不必把盅子里的都喝完。可后来呢,你不是只喝了两口,而是一盅一盅往肚子里灌。赵天宇见你醉了,不好送你回家,不然你们队上的人都会知道。于是他领你去了他住的饭店,替你抹了脸,脱了鞋,让你睡在他的床上,他自己在凳子上坐了一宿。

再后来,你请了两天事假,陪他先去登封看嵩山,后去开封看铁塔。赵天宇发现他得到的是你的处女身子时,更喜欢你了,几次指天誓日对你说:“假如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回去就跟老婆离婚,跟你白头偕老。”可你始终给他泼冷水:“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也是最后一次。你养好你的孩子,善待你的妻子,我会心里高兴,也会替你高兴。”

再后来,赵天宇几次要跟你见面,都被你一口拒绝。赵天宇得知你被遣返原籍,吃辛吃苦来这里找你,可你不肯跟他见面。已经有人跑来给你报信了,已经从教室窗口看到他被人带过来,你就叫学生娃娃这堂课自习,自己做作业,赶紧走出教室,悄悄躲起来,躲到谷场那边的草垛里。赵天宇在你屋门口守了三个晚上,你在树丛中朝他看,觉得他可怜,可你对他说过的,不会有第二次了。

赵天宇的也小,但赵天宇的很硬,而且持续时间长。你每次搓揉你的乳房时,就回想起他在你身上疯狂动作的那种可怕样子,这使你终生难忘。你以为那次会怀小孩,结果没怀上。假如有了小孩,假如吴培芳同意,你会把小孩生出来,把小孩带大。你渴望有自己的孩子,这比渴望有男人亲你抱你强烈得多。

在王屋山睡窑洞的那天晚上,你一夜失眠没睡着。你睡一个被窝,那个挡羊人跟他的女人合睡一个被窝。你以为他们在夜深人静时会有动,没想到他们始终呼吸平稳,直到天亮也毫无动静。那个挡羊人虽然看老,但他身子健壮,扶你拉你的时候手劲大。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乱想,假如你在旁边那个被窝里你会怎样呢?你羡慕那个早就做了母亲的农妇,她有三男二女,每日睡在男人身边,不必长久想这种事情。

那天周仁溢借走《金蔷薇》后,你就一直躺在床看书,看托尔斯泰的书。你大哥的一箱子外国书,是藏在夹墙里没给红卫兵搜到,不然早没了;不是给红卫兵当场烧掉,就是给送到造纸厂打纸浆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个禁书运动,是红卫兵挨家挨户来搜,除了毛主席语录及毛泽东选集,其他书全被视为毒草严密搜查。当年的红卫兵全是中学娃娃,叫干啥就干啥,绝对认真负责,极少疏忽遗漏。来你家搜查的那伙红卫兵,显然对老房子的建筑结构知之甚少,不晓得你家有夹墙暗室,也想不到你大哥敢于把一箱子毒草书藏起来。若把这些书放在书架上放在床底下不会抓你,若是藏在夹墙里给查到,你就是犯故意,就是破坏破四旧运动,就是反革命,就要把你带走,就要给你戴高帽子游街,叫你下跪吃皮带扣。大哥胆子大,不但保住了这一箱子外国书,而且保住了父亲留下的家谱、字画和老照片;有一张老照片是爷爷跟李宗仁的合影。

你把这箱子书带到乡下来的时候,革命运动已经转移方向,不再纠缠于破四旧烧旧书。何况乡下人比城里人更尊重文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知道秦始皇焚书不好,所以南舍村破四旧时没一本书给烧掉,没一本书给搜走。你看的红楼梦、三侠五义、说岳全传、说唐全传那些书,全是从村里找来的。不过比较而言,你还是喜欢看外国书,喜欢托尔斯泰的、契诃夫的、屠格涅夫的、莫泊桑的、司汤达的、福楼拜的、狄更斯的、马克·吐温的、杰克·伦敦的等等等等。这些书不但你自己看,而且给周仁溢他们看,也给村里读中学的学生看。你认为托尔斯泰最好的小说是《哈吉穆拉特》,看了不下十遍了。

那天晚上,你亮着台灯,再次拿起《哈吉穆拉特》,靠在床头看它。过了十二点了,已经夜深人静了,你听到窗子外面有声音。隔了很久很久,又听到有人推门。又隔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一个人影走到里屋来,竟木呆呆地看着你,像石柱一样一动不动。这时的你,穿的是红红的小背心和红红的小底裤。你仰脸看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开口说话。假如开口说话,会说什么话?你在静默中等待,等了漫长的一分钟。

“我……还想……看一下……”周仁溢红着脸说。

“帮我把外面的门插好门栓好么?”你对他说。“我疯了么?”又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