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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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赶紧穿衣服走,不要洗碗洗碟了。云将走到玄关处,从鞋柜里替你拿鞋子,你发觉你的皮鞋被擦得锃亮。外面阳光灿烂,觉得挺暖和。云将开车跟你一起去,你选择红绿灯最少的线路走。你认为李宗祥已经遇害,云将却不以为然。他说假如有凶手存在,这个凶手不会在午夜之后动手,不会错过十一月二十六日这个反复出现的凶险日子。可你争辩道,李宗祥不会失信于人,假如他有事情要出门,一定会给我打电话。

车子进不了狭窄小巷,只能停在摆渡口。你看到那个华姓摆渡老人正摇着船在河中央朝你挥手呢。老人眼睛尖,老远就认出了你,可你没时间跟他说话,赶紧朝巷子里走去。当你走到大窑路二弄五十七号大门时,看到这里围了很多人。你明白李宗祥已经出事。你后悔昨晚没把他拉到得月楼去,没叫他住到你家里,不然就能躲过这场灾祸。你明知他有生命危险,却碍于礼节没强求他。你总是尊重人家的选择,尊重人家的隐私,你是怕人家讲你不礼貌,也缺乏说服人家的能力,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出事情。假如你昨晚待在这里,即使老人不同意,你也始终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出事。要知道生命比礼节更重要。

那个狭小门厅站着好几个人,其中有一名警察。你往那个黑门洞走去时,警察并未阻拦你。里面的暗廊及天井你已熟悉,云将跟在你身后与你寸步不离。快到李宗祥家的那个天井时,两名警察站在通往天井的门洞前,伸手拦住你,不让你往前走。你说你找李宗祥,一面探头往里面看,警察挥挥手不听你啰嗦絮聒。这时候,你看到李宗祥站在楼上的窗口前朝你点了点头。老人很快就下了楼,走过到天井时跟一名年长警察说话,显然要得到警察的许可。

那个老警察朝他点头表示同意,李宗祥走到你的跟前。暗廊里光线弱,他领你来到月牙门这边的井台旁。云将伸头往井里看,井台边有几丛细长蒿草。李宗祥跟你讲那个男孩的事,想不到出事的是他。昨天你看到那个男孩拿紫铜丝弯直升机弯得好,问他卖不卖他说不卖就不理你了。你明白这个叫小马的男孩有点怪,但不会想到他要拿一把五四手枪打碎自己的脑袋。你给老人打电话时,老人正在楼下接受警察的反复盘问。

老人讲他早上见小马倒在桌子底下。那个铺着白布的小桌子有鲜血往下流。老人虽一宿没睡,但没听到枪声,可能就那会儿打了个盹。天亮后下楼,发现小马倒在血泊里,赶紧拨电话给公安局报案。那张桌子上的白布白得刺眼。白布上恭敬摆着两只骨灰盒。骨灰盒上的照片是一男一女。警察说那支手枪里还剩一发子弹。你问这个年轻人为啥突然自杀,老人朝你摇摇头沉默起来。显然他跟这个年轻邻居感情深厚,不愿多讲这桩伤心事。后来云将给老人讲起他昨天如何去毛尖村,找到那位李姓老婆婆,并打开相机给老人看这个老婆婆的数码影像;其中两三张是翻拍的老照片,它们拍摄于一九二〇年代,拍的是老婆婆少女时代的同胞三姐妹。李宗祥老人顿时热泪盈眶,相信这个老婆婆是他的小姨妈,相信他的母亲是这个老婆婆的大姐,即老照片上这个岁数最大的漂亮女孩。

就在这时,你的手机响了,是王骀打来的。王骀说孙治好像出事了,警察刚给他打来电话。孙治出了什么事,王骀也不清楚。警察是从孙治的手机里找到王骀的电话的,要王骀到徐家汇派出所去一趟。王骀想从你这里知道孙治可能出什么事,你说昨天下午孙治跟我通电话时好好的,没不对劲的地方。刚挂断王骀的电话,就有另一个电话打过来。也是警察打来的,问你认不认识孙治的家人。你问孙治出了什么事,警察说孙治自杀身亡。

讲孙治自杀身亡肯定荒唐。昨天下午她回到上海后打来电话,得知你今天要去王骀家,非做东请你吃饭不可。听王骀讲她有个叫李铭的男朋友,可能她是给李铭弄死的。既然警察已经认定她是自杀身亡,那么凶手就可能逃脱惩罚而逍遥法外。你问云将能不能马上跑一趟上海,因为你要去徐家汇派出所了解孙治死亡的具体情况,要让警察相信你对孙治的种种观察。在你看来,这个女孩样样事情都做得出来,但不会自杀弃世。

昨天晚上,孙治在电脑旁等子淇等了好久,但子淇没上QQ没碰到他。孙治急于了解子淇与荀琳的关系,可到了晚上十点半还不见子淇出现。假如荀琳是子淇的母亲,孙治一想到这件事就兴奋起来,那么你对荀琳的看法就要完全改变。你早就打算底下写一个乱伦故事,最好是母与子的故事,以区别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父与女的故事。命运总是迎合你的想法,你想要什么就会来什么。基耶斯洛夫斯基写的是米哈尔和安卡的微妙心理,你就写荀琳和子淇的微妙心理。现实中的荀琳和子淇是不是母子关系并不重要,你想证实这个关系其实是多此一举。你是写小说的,不是写纪实报道。海明威说过,报道的东西人们记不住。你觉得写小说比写报道有意思。对你来说,真实的社会原型,仅是你虚构故事的一个出发点。你必须像跳马一样,双手按住这个原型,腾起你的身子,从原型的上方跳过去,跳入一个全新的想象空间。你认为荀琳跟子淇是母子关系,这就是你的出发点,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底下的构思全靠你的想象力。海明威说,如果你想象得真实,人们以为你叙述的东西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以为你是在做报道呢。海明威又说,真实到什么程度,要看你的创作能力,看你用进去多少知识。

那么哪些东西是写小说要用进去的知识呢?对此海明威也讲得很清楚。

“如果我们见了一条鱼,你要看准了,看每个人是如何反应的。你如果在鱼跳的时候兴奋起来,你就回想一下,使你产生这种感觉的具体动作是什么。是钓丝从水面上升起来,是它像琴弦似的绷紧,水开始滴下来,还是它跳的时候猛撞泼水的动作。回忆一下声响,说了些什么话,找到产生感情的东西,找到使你激动的行动。然后写下来,要写清楚,叫读者也看得见,能产生与你同样的感觉。”

写小说就这么简单。

李铭早就拖完地抹完家具了,不知此刻他在外间忙什么。明晚的事会如何发生呢?你已答应王骀去他家吃晚饭,这是你第一次去他家跟他家人见面。你会带李铭和沈芸一起去,不至于让王骀夫人起疑心。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与王骀的那次亲热,是你主动给他而不是他朝你索取。他对你的态度,顶多是片刻享用你的身体而不是对你投入感情。你知道他极其理智,也要他如此理智。

明晚的晚餐没有故事,王骀要请荀琳吃饭,荀琳写小说,你也写小说,请你当陪客顺理成章。王骀跟荀琳一起下过乡一起当过知青,他们以前有没有故事你不知道,而现在会不会有故事你也不知道。但即使他们有暧昧关系,你对此也兴趣不大,因为你觉得荀琳与子淇的事比这有意思得多。

关键是明天晚上,吃完晚饭以后。

沈芸在电话里问你,能不能就住你屋里。沈芸的想法好不恶劣,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情均无不用其极。她说得出口,也下得了手。她说既然你周五下午飞乌鲁木齐跟李铭不辞而别,那么不妨周二晚上就失踪。她的意思是,明天晚上她也住在这个屋子里,或者叫李铭在外面睡沙发她跟你睡里面的床,或者她睡外面沙发也行。到了半夜,待李铭熟睡之后,你就悄悄离开你的屋子,住到东亚饭店去。也就是说明晚──明天晚上──你就把李铭让给她。假如你同意这个方案,她就立刻用携程卡预订东亚饭店的房间。

你竟同意这个方案,一口答应沈芸。

于是你必须明天上午收拾好你的东西,这时李铭已经上班,沈芸将改签上午的机票从北京飞过来。她会打车来你这里,不用你去机场接。到了下午,她会跟你一起把你的行李拿到东亚饭店去,她给你订的是五〇五房。也就是说,从明晚起,你将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待到周五下午哪也不去。要记得把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带在身边,可趁便再看一遍庄子。

你期待沈芸心想事成一举得手,因为你走后李铭有沈芸陪伴就不会出事。你给沈芸讲了不少李铭的脾气个性及生活习惯,甚至讲到床上的事情。在电话里感觉沈芸信心满满,仿佛胜筹在握得意洋洋。在沈芸看来,李铭是一个涉世甚浅的小男孩,摆弄他不会太困难。显然沈芸不对,你不可小瞧别人,不管是年纪比你小的李铭,还是比李铭更小的小男孩,你都得举轻若重当回事才行。明天有时间跟沈芸当面讲这个问题。你要跟沈芸讲,你不能老是觉得自己厉害,你在北京漂了七八年仍未安顿有着落,说明你的思想或性格有问题。你想结束你在北京的漂流到上海来,也结束你在感情上的漂流从此从一而终,那么你就应该把李铭当回事,把他当一个人尊重他,而不是把他当一件物品摆弄他。

李铭终于从外屋进来,他搓了搓手说,还是房间里暖和。天气预报是明天晚上有寒流过来,我比较怕冷,寒流前就开了热空调,让房间里温暖如春。李铭要我跟他一起去卫生间洗澡,他已经把浴缸放好了热水,打亮了四盏浴霸灯,里面热气腾腾。这个浴缸很小,两个人一同进去水就溢出来了。李铭给浴缸里滴了不少起泡的沐浴液,拿柔软的洗浴球擦洗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后来我们一起冲淋浴,一起唱《披着羊皮的狼》。我们都喜欢这首歌,记得住每一句歌词。葵花盘一样的淋浴喷头喷出大面积温热而细密的水线,均匀洒在我们拥抱着的胸腹间、热吻着的唇齿间、交错着的腿脚间。

此刻热气氤氲,感觉舒服,我们第一次一同淋浴时唱起歌来。这是李铭起的头,我跟着他往下唱。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节奏非常一致,和声极为协调。我觉得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好的一次男女二重唱,女歌手居然是我孙治本人。有时候他声音高,有时候我声音高,真是配合默契。

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我抛却同伴独自流浪,

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

我确定这一辈子都会在你身旁,

带着火热的心随你到任何地方。

你让我痴让我狂,

爱你的嚎叫还在山谷回荡。

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你的生命,

我却有为你守候一生的勇气。

我确定你就是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你是我的天使是我的梦想。

我搂你在怀里装进我的身体,

让你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你确定看到我为你披上那温柔的羊皮,

是一个男人无法表露脆弱的感情。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少柔情,

我相信这柔情定能感动天地。

李铭替我擦干了身上的水,我也替他擦干了身上水。我们是裸着身子手拉手走过客厅,走到开了热空调的卧室里。这间卧室是我喜欢的简洁风格。我的床矮得不能再矮,几次跟李铭一起从床上跌下去没跌疼什么地方。画家中我喜欢美国的怀斯。李铭从一个四川画家手里买到一幅怀斯的原画。据说那个四川画家前往美国拜访怀斯的时候怀斯对他说,你画的画比怀斯还怀斯。我想这是一位绘画大师对他的模仿者的委婉批评。这幅画了农庄小屋的怀斯小画,现在就挂在我的卧室里。此刻我躺在床上默默看它,平静等李铭写遗书让我签字。

怀斯最出名的一幅画叫《情人》,杜拉斯最出名的一本书也叫《情人》,李铭的孩子气永远改不了,他说我们要像《失乐园》中的那对情人一样在做爱时一起死掉;死之前要写下遗书不累及无辜,也免得让国家动用刑警浪费纳税人的钱。现在我对李铭的孩子气已见怪不怪,这种做家家的小孩子游戏我们不要做得太多!一对成年男女如果身边没有孩子,就容易使自己变得像孩子一样傻;恩爱夫妻如此,恩爱情人也如此。

李铭要模仿那对日本情人的死法去死,所以特地从酒店里带回来一瓶法国红酒,打算往红酒里搁氰化钾。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我是仔细读过的,我认为其败笔之一,便是男主人公久木祥一郎从他的同学那里偷氰化钾。我想假如那么容易就能够偷到这种剧毒物品,那么日本所谓的严格药品管理是徒有虚名。或许这种管理是考虑到渡边淳一要写小说,才松弛了一阵子使久木祥一郎顺利得手。你要把小说写下去,不管合不合理就这样写,这说明你智商不够黔驴技穷。不过把一个日本小说家说成是我国贵州那边的驴子好像不对头,明显不够妥帖。

李铭对《失乐园》的最后一章记得特别清楚。他让我在遗书上签了字然后开始调酒。我要用苦艾酒他欣然同意。他把一个纸包里的白色粉末,拿一根骨质长把小勺,小心往高脚杯里加。我要伸手拈那些粉末时,他慌忙挡住我,一面说你不能先死要跟我一起死。

高脚杯静静搁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我们在床上疯起来。疯了好长时间我已经完全忘了李铭的自杀游戏李铭突然停下来。李铭问我是不是真愿意死。这时我和他一起坐在床上他在我的里面我们都很兴奋。我感觉到了他的胀大且我自己也胀得厉害。他见我点了点头马上又动起来。我说我要死了要死了像以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又喊又叫。我知道我抓破了他的胳膊和后背,也知道他已经热乎乎地出来了。

现在他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伸过去端苦艾酒。他对我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跟你一起死现在就死。女人的激动往往比男人消退得慢,李铭已经平静了可我还周身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