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懿的事你知道多少呢?当年谢子懿喜欢读数学书,华罗庚出的那套小册子,他是翻来覆去地看。有疑问时他就拿着书来我们屋跟我讨论,那是讲数论、博弈、四色地图、排列组合等等很有意思。有时候我能澄清他的疑问,有时候就越讨论越糊涂。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结果政治考得实在差,才得了四十四点五分,落到第三志愿里,只好读医学院。你们女孩子中有一个叫丁海丽的你还记得么?没错,是眼睛大大的,是嘴角有颗痣。她跟谢子懿有过一段云愁雨怨你知道么?当年丁海丽的父亲是公安局一个副主任,她母亲是房管局一个副书记。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总是有小车从乌鲁木齐去英阿瓦提接她。当年她有优越感而且挺骄傲。在她的眼里,英阿瓦提的男孩全是垃圾,没一个看得上眼。可惜那次考学校她考得很差,跟中专分数线也差了一大截呢。本来已经推荐她去读新疆大学,可她不肯读新疆的学校,要到口里去读,要读北京大学或南京大学。当时管招生的跟她家讲,就今年没这两个学校的名额,问云南大学去不去。云南太远,不想去,于是她和她父母都愿意等下一年被推荐。没料到下一年国家改革高考制度,不再是以往的群众推荐、领导审查、学校录取看谁的后门大,而是设考场考数理化择优录取看谁的分数高。回城后丁海丽给安排到中级法院工作,一心找一个大学生谈朋友。当时她看上了谢子懿,一是知道谢子懿忠厚老实,二是知道谢子懿家境窘迫。她给谢子懿写信,给谢子懿织毛衣,请她父亲出面把谢子懿的妹妹安排到电影院工作,请她母亲出面给谢子懿落实毕业后的工作单位。她还到上海去看谢子懿,带去好多好吃的东西给谢子懿吃,还带谢子懿去苏州杭州玩。谢子懿打心底里不喜欢丁海丽,知道她任性霸道,但丁海丽家给他妹妹解决工作,给他父亲找到好医生做手术,他得知恩图报才行。毕业后回到乌鲁木齐,丁海丽就开始催促谢子懿跟她去打结婚证,谢子懿就推三阻四找借口拖延时间。一年后的一天晚上,丁海丽给谢子懿下最后通牒,要么明天上午去街道打结婚证,要么一刀两断各奔东西。谢子懿巴不得一刀两断,次日上午他在电话里讲他现在有事情走不开。丁海丽问他,是你们张主任不给你请半天假还是你们王院长?后来丁海丽也明白了谢子懿是铁了心不跟她好,便要谢子懿给她赔青春损失费,还她去苏州杭州的旅游钱以及给他织毛衣的钱以及买杏仁桃脯葡萄干无花果的钱。而且已经怀孕,底下的流产费住院费医药费营养费以及误工费,也要你谢子懿出。其索款项目多达八十余条,总计金额为六千七百余元。当时谢子懿的月薪是三十五元一角七分,他父亲一直拿病假工资,母亲是家庭妇女没工作,妹妹工作了正在谈恋爱,弟弟还在上学要他资助,哪里拿得出这笔钱?丁海丽在电话里跟他讲,若打了结婚证就一笔勾销,胎儿也不用打掉,马上办婚礼;买家具买衣服的钱,布置新房的钱,办酒席请客人的钱,全由她家出。她说眼下肚子还不大,还看不出来,明天上午去街道打结婚证好么?到了次日上午,谢子懿已决定跟丁海丽结婚,打算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去街道打结婚证。丁海丽等不及了,来电话问咋回事,婆婆妈妈的不及女人爽气。谢子懿正在跟同事讲话,嗯嗯啊啊了几声,丁海丽就发火了,咔嗒把电话挂断。按理谢子懿应该马上给丁海丽打个电话,给丁海丽赔不是,讲他正准备去街道呢,可谢子懿做事情总是拖拖拉拉,他犹豫不决的倒不是跟不跟丁海丽结婚,而是给不给丁海丽打电话。后来,大概隔了一周时间,谢子懿收到区法院一张传票,丁海丽告他道德败坏。法院启动调解程序,谢子懿能够赔付的最大金额是八百元,而丁海丽已经把索款额提高到八千二百元。调解失败后,法院按丁海丽提供的各种单据,判谢子懿赔付她一千六百二十六元三角四分。当时谢子懿问我借钱,我请我妻子戴棼朝她父母借,给谢子懿汇去八百元。隔了十年,谢子懿才有钱还我,他要给我算利息我说算了。那时候我已辞了教职做生意,早就把这笔钱连本带息还了戴棼父母。我对谢子懿说,我现在手头宽松,你不必还这笔钱了,别把它当回事。假如哪天我也碰到困难,也会朝你借钱。后来谢子懿每年给我寄东西,什么天山雪莲啦伊犁薰衣草啦乌什野山菌啦,全给我寄过来。如今谢子懿成了著名肝胆科专家,乌鲁木齐人都知道他肝胆手术做得好,常有人给他塞红包。他妻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很厉害,他们的儿子在国内读了南京大学,在国外读了哥廷根大学。你问那孩子读啥专业?读的是地理信息系统,听没听说过这个专业?现在我得听你讲讲你自己的事薛银艳。听说你很早就去了北京。今儿上午我在网上拿“荀琳”二字百度你,知道荀琳写文章厉害,知道荀琳是著名女作家,只是不知道这个叫荀琳的女作家就是你。
你问我哪年去北京的?原来你也打听过我。算了吧王骀,你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人的。你喜欢的是你大学里的女同学,你喜欢的是大学教授的千金小姐,你摆脱柯慧娟是蓄谋已久。假如当年跟我好的不是翟同军而是你,我也会被你甩掉,也会像柯慧娟那样自作自受把眼泪水咽到自个肚子里。人家能改变你的命运,我们只会给你拖后腿。我替柯慧娟鸣冤叫屈,是因为你把人家害苦了。你明知她没啥写作能力,却鼓励她写朦胧诗。你知道你是不会回乌鲁木齐的,却一直拖到你留校留上海之后才跟她讲。你是两手准备,假如不能留校,谈不成教授的女儿,回乌鲁木齐有柯慧娟等你。
我是蓄谋已久么?当时全年级只有两个留校名额,单是本地学生就有七八名之多,而你是乌鲁木齐来的,当年的分配原则是“边远地区来的回边远地区去”,又不会讲上海话,跟系主任吴若麟聊不起来。于是你问老乡借了五百块钱,塞到一个信封里,打算把它扔到吴若麟家的沙发上,死马只当活马医。当时你就根本不清楚吴若麟是清廉还是贪腐,给五百块钱是多了还是少了,你坐在吴若麟家的沙发上看他夫人周梅珊拿给你看的那本家庭影集时惴惴不安,哪能知道事情会那样发生呢?
你已是千锤百炼我看得出来。你的神经比麻绳还结实一根也断不了。你不会因为我呛你几句就惴惴不安。更不会因为我指责你道德败坏就跟我翻脸。我为柯慧娟抱不平,是替她出一口怨气。见了面我直截了当说你,说明我们在英阿瓦提的少年情谊还在。我知道这个话题过于严肃,没啥意思,到此为止好么,以后不要提及,再多说半句,便是我的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跟小孩在这里一起讨生活。你问我为什么辞了医院的工作去北京写东西?你知道我读的是护士学校,毕业后在产科病房当护士。在学校里我天天给翟同军写信,隔十天八天去邮局寄一次。信封总是超重,至少贴五六张邮票。翟同军以前说我唱歌唱得好,应该去国家歌剧院唱《卡门》,而不是在英阿瓦提挖渠筑堤干农活;后来就说我写信写得好,应该当作家写小说写出《红楼梦》那样的传世作品,而不是当助产士成天从孕妇肚子里把胎儿扒出来。
当年翟同军给我写信时讲得最多的就是你。记得他说你在二院实习,戴护士帽好漂亮。那一年他应该从部队复员。他打算一回到乌鲁木齐就跟你结婚。他给我寄过他在海边捡海螺的照片。部队动员令下达后,每个人都要写请战书,按理轮不到他去,因为他已当了代理司药是卫生队技术尖子。指导员跟他关系好,但指导员探亲还没回来。队长也跟他关系好,但队长跟安徽老乡关系更好。权衡后,队长决定把翟同军的请战书报上去,把他们卫生队的出征名额分配给翟同军。假如这是指导员决定的,或者是指导员跟队长共同决定的,翟同军不会有意见。他在福建给我写过信,到了广西也写过;其写信地点是东兴县通中公社马坝大队,后来我专程去过那个地方。中越战争结束,等了半年之久,仍没他的音讯,所以才给你写信问你,这才知道他已捐躯殉国。
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接连两次战斗之后的间歇中写的。第一仗是从二月十七日打到十九日,三十来个小时没有合眼,接着二十一日又打了第二仗。这时候,连队已经撤离火线,退回友谊关。他写信寄信的纸和笔和邮票,都是问别人讨的。他的第一句话是:“这封信不知你能不能收到……”我是三月一日收到这封信的。就是那天,他在越南横模三号高地被炮弹弹片击中右脑和后背。其连队党支部对他有如下的文字叙述:
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后,翟同军同志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活跃在阵地上。那(哪)里有伤员,他就出现在那(哪)里。他及时包扎伤员,使伤员无比激动。在横模三号高地的激烈战斗中,本连的伤员都包扎好了,他看到别的连队一名战士负伤,他不顾一切冲到(那个)伤员的身旁。这时在身旁又有四名战士负伤,他的腰部也中了弹,鲜血直流,但他不顾自己的安全,毅然先给战友包扎。这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他)光荣地献出了年青(轻)的生命。他英勇顽强,舍生忘死,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他共抢救伤员35名。他受到全连同志的爱戴与尊敬。经上级党委的批准,他已转为中共正式党员,并荣立二等功一次。
我们十九中的曹保康你认识么?他也参加过中越战争。曹保康以前是兰州军区的,翟同军以前是福州军区的,两个人都是十九中的,是同一天到达广西东兴,被分在同一个营;曹保康是一连,翟同军是三连。多年后曹保康来上海出差时我请他吃饭,他给我讲了横模战役的具体情况。当时一连是主攻连,三连配合一连攻占三号高地。一连顺利攻占了一号二号高地后,三连继续进攻前面一个高地。这时候,翟同军被炮弹弹片击中,他去抢救的那个伤员也与他一同牺牲。战斗结束后,硝烟尚未散尽,曹保康默默跟翟同军的遗体告别,看到半个脑壳被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