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17135000000024

第24章

荀琳觉得不可思议。孙治跟子淇在QQ中聊性话题是那么热烈而直白,居然不知道子淇做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结没结过婚,甚至不敢确定他的年龄、身高及性别。他们从没见过面,从没通过电话,只是在QQ上打字,打出那些不堪入目的词语。显然你开门见山跟孙治谈子淇有点儿唐突,假如聊一会小说文字之后,讲一讲彼此认识的人之后,再谈子淇就自然得多。你觉得这件事对你对子淇都至关重要。你已经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子淇娶了孙治,你将如何处理好你跟这个同行女孩的微妙关系,现在才明白这种假设是多此一举。孙治问你是不是见过子淇,你说子淇在QQ里头讲到过你和你的小说。这就给孙治一个错觉,使孙治以为子淇也跟你那样聊QQ。

显然孙治喜欢谈这件事,她更倾向于相信子淇对她的种种讲述,而不是质疑这个男孩。子淇是怎么得到她的QQ号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子淇请求加入她的好友群她欣然同意。子淇讲他的事细致而生动她喜欢听。此刻她有一种冲动,愿意跟荀琳分享她和子淇的秘密。虽说同行总是冤家对头,但她明白荀琳传统意识强,现代意识弱,不会写这种事情,更不会抢先写。

有时候你要相信命运,所谓的可遇不可求,便是这种情况。当时我快写完了上一个小说,正发愁不知道底下该写什么,这个叫子淇的男孩,要跟我聊QQ讲他的事。才聊了两三回,我就明白他的事值得写。这是一个既古老又新鲜的题材,基耶斯洛夫斯基把它处理得精妙绝伦。安卡和米哈尔那样的微妙故事,只有这位波兰导演才能够控制得如此恰到好处。幸好我不是拍电影的,不必考虑玻璃门分割画面所产生的视觉效果究竟是好是坏。我是写小说的,我使用的是文字而不是画面。而且,这个题材的文字,至今尚未有人取得基耶斯洛夫斯基那样的伟大成就,因此我跃跃欲试,打算花一年半时间写它。而在动笔之前,我必须更多地了解这个叫子淇的男孩,把他内心深处的东西挖出来。

你可以想象他在寻找证据时如何艰难而迷茫。我建议他做亲子鉴定,可困难的是,一者他不知道如何让他母亲同意给他抽一管血送到DNA鉴定室去,再者他不愿把这件事的处理过程搞得过于简单。已经明确的事情是,他父亲在结婚前曾使一个女孩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婴,而那个女孩被她父母带到香港去的时候,并未带走那个男婴。而他对那个男婴的艰难调查,至今尚无结论。在他的猜想中,他本人就是那个被生母遗弃被养母带大的男婴。这显然是一个荒唐的想象,而它的心理驱策力却是来自于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一个男孩对他母亲的依恋,若持续到青春期以后,甚至到了二十五岁,仍然只是注意他的母亲而不是别的女孩,这就比较麻烦。社会上的麻烦事情,虽然我们无法改变它,却使我们有兴趣了解它。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但作为思维上的一个跳板,它能使我们有更多的联想和猜测,你说对不对荀老师?

这个男孩对他母亲的这种特殊感情,使原本简单明了的母子关系,渐变为复杂微妙的情人关系。他知道她母亲跟一个银行职员有性关系,不但偷听过他们的电话,而且看到过他们上床。而他的母亲,则偷看儿子的QQ聊天记录怕他移情别恋,并准许儿子进入她的房间跟她同床而眠。假如这个男孩找到了证据,证明他母亲跟他并无血缘关系,我想他会娶他母亲为妻跟她过一辈子,不在乎彼此年龄上的差距。假如他无法否认这种母子关系,他便担心自己会失去自控力,在不久的某一天,朝他母亲索取性爱,而不是只平静躺在她的身边。

使这个男孩消解恋母性质的俄狄浦斯情结并非易事。你得让他对另一个异性感兴趣,比如对我孙治,比如对你荀老师。这时候,你不妨跟他讲讲你的身体,讲讲你的性器官,讲讲你的性爱经历,你得想办法把他从这种反常的情感泥沼中拯救出来。这时候,你就要利用你的文字引诱他的思想和身体,你就要装扮成他的母亲跟他在QQ上做爱,你对他的矫枉必须过正,使他回到正常生活中来。

我已经订好上海飞乌鲁木齐的打折机票,打算在乌鲁木齐写一个长篇小说,就写这个男孩的事,至少一年半以后回来。一旦我投入到写作中,就不会有时间跟这个男孩聊QQ。假如荀老师对他有兴趣,觉得有必要了解这种情况,不妨每次回应他。

记得荀老师是乌鲁木齐人,曾在新疆托木尔峰南面的英阿瓦提下过乡。我去乌鲁木齐是一个叫王骀的人替我安排的,他说他也在英阿瓦提下过乡,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王骀给了我一个电话,叫我跟一个叫谢子懿的医生联系。现在谢医生已替我在乌鲁木齐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子,我一到那里就有落脚点。刚才那个短信,就是王骀发来的。他从上海驾车过来,已经在对面玄妙观停车场停了车。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在下一个六十秒钟之内,揭开我们这个小间的蓝布帘。

荀琳觉得恐怖。孙治把子淇当原型写她的下一个小说,对子淇肯定有伤害。孙治对子淇的认识,无疑有夸张成分。但子淇为何从你的抽屉里找到孙治的名片,找出孙治的QQ号,给孙治讲自己的事情呢?子淇故意把那些事透露给你认识的一个女作家,是希望她写出来给你看到么?那年郑楚阳是跟一个姓姚的女孩生了一个男婴,而那个男婴给姚家带到美国去了,这件事现在只有你和郑楚阳知道,郑楚阳到了美国已认了这个儿子。假如子淇看到你和郑楚阳的email信,就会了解这个情况。你今晚就解除这些信件的密码,让子淇偷看你的电脑时看到那些email信件,让他明白那个男婴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抑或子淇早就看过那些email了──就像你知道他的密码一样,他也知道你的密码,所以你的每一封信,每一件事,尤其是你跟尹登恒的那些事,可能他全知道──只是心里不承认罢了。

王骀穿的是休闲装,面孔没变,认得出来。原来是你,他爽朗大笑。我是谁呢?你抬头问他。你以前的名字不是叫薛银艳么,你父亲是薛画家,你领我去你家看列宾的画,我却更喜欢蒙克的,当年你跟翟同军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我成日提心吊胆,怕他使你未婚先孕给你惹麻烦,你怎么改名字了,怎么写小说了,你成为著名画家我不会奇怪,你成为著名作家就不可思议,你给我画过一幅画你还记得么,把我画得跟台湾特务一模一样……

孙治替王骀点了一杯碧绿春,又出去拿了两样王骀爱吃的零食,奶酪和花生。王骀朝她道谢,言语中透出长辈身份,仿佛对朋友的女儿说话。甚至拍了拍她的脸,表示熟稔亲昵。孙治就想看到王骀跟荀琳久别重逢的情形,把他们的激动表情记在脑子里。以前从没看到王骀如此喜形于色,若此刻荀琳起身迎接,王骀准会搂抱她。荀琳则克制得多,这出于她的谨慎本性,而不是因为有年轻人在场。孙治起身要走,她说李铭又给她发来一个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王骀点点头,表明他知道李铭跟孙治的关系。孙治先跟荀琳握了握手,又跟王骀碰了碰脸,让王骀在荀琳面前尴尬。

“这女孩挺喜欢你。”荀琳果然吃醋。

“她讲你的时候,我猜不出你是谁。”王骀嘿嘿一笑。

“英阿瓦提的女孩子,除了柯慧娟你记得谁?”

“我跟柯慧娟分手了。”

“你是喜新厌旧。”

王骀用指头拈起一粒淡黄奶酷,送到荀琳嘴里,他说我得拿这个堵你的嘴。在英阿瓦提的时候,王骀跟翟同军好,柯慧娟喜欢王骀,荀琳喜欢翟同军,因此柯慧娟跟荀琳常形影不离。她们几次在王骀屋里跟男孩子一起吃驴肉,后来才知道那些驴肉是拿了一个陆姓男孩的尿盆来煮的,恶心得吐不出来。可怜那个男孩不会水给淹死了,他驾着毛驴车过那座小桥。桥上没有桥栏,只长长短短铺了一排带树皮的原木。桥下是湍急的河水,一束莎枣树枝从上游漂过来给挂在桥桩上,因为吃不住流水的冲击,才挂了半分钟就被卷到漩涡里。待它再次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漂得老远老远看不清了。

出事的时候是毛驴走到桥当中突然失蹄跌倒,车子给翻了男孩掉到水里。一眨眼给冲到老远老远,下水救他的人游不到他的跟前。找到了他的尸体,是在十五公里以外的牙满苏公社。荀琳记得王骀是头一个纵身跳下去的,王骀水性好;乌鲁木齐的和平渠水流湍急,每年都有人掉下去给淹死,而王骀就是在和平渠里学会游泳的。出事的那条河叫托什干河,那是高山峡谷中奔涌而来的一道凶猛急流。冬天的时候,尽管河面上结了冰,可河水依然在冰层下汹涌奔流,听得到吓人的隆隆声响。

托什干河?王骀笑了。当年会水的还有白龙、谢子懿、傅越、陶世良、刘远、叶子芳……还记得叶子芳么?右手多一个指头,湖北孝感人。小陆子掉下去的时候我下水了么?只记得我们一面沿河岸走,一面拿手电筒往河里照,走到牙满苏公社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托什干河是我见过的水流最急的一条河,你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可结果连半米都游不上去。虽然你明白游不上去,可还是拚命逆流而上,直到河水把你冲到下面的那座木桥跟前,冲到木桥的那一边。这时你湿漉漉地爬上岸,又走到刚才下水的地方,又头朝前逆流而上,这很有意思。你讲我是头一个跳下去救小陆子的,我怎么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你对我很不屑,不肯睬我,所以有时候就暗地里唱一首歌,自解自嘲一番。

那一天我在百货大楼突然遇见你,

想来和你打招呼看你不乐意。

你就觉得你自己就是了不起,

好像世上最美丽的就是你自己。

王骀的嗓子比翟同军的好。王骀叫荀琳仍叫她以前的名字薛银艳。还记得那首歌么薛银艳?蓝蓝的天上,南京知青唱的,新疆知青也会唱。你记得几句唱几句,英阿瓦提女孩中你的嗓子最好。你唱《不忘阶级苦》我们个个流眼泪。还记得白龙给你弹吉他么?还记得谢子懿给你伴舞么?你唱蓝蓝的天上,英阿瓦提的天空常蓝得发紫。你唱给我听,就唱这首歌,就现在唱。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荡,

金色的扬子江水是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天桥屹立东方横跨两岸,

巍巍钟山虎距龙蟠在我的家乡。

……

我坐在煤油灯下,

寂寞思故乡。

灯儿随着风儿动,

心中的苦水向谁诉说。

啊,美丽的灯火你可曾知道,

今后的日子是怎么难熬?

……

百灵鸟,喳喳叫,等到花开放。

姑娘啊,我心上的人,你是怎样想?

为了你,我才变得这副可怜相。

只有我才这样傻,

我居然相信了你呀。

谁知你中途变了卦,

偷偷地爱上了他。

……

大雁啊,你停一停,

给我捎封信。

告诉我那远方的娜娜,

说我在怀念她。

回想起夏日里你我在一起,

欢乐的歌声,纯洁的友谊,

激荡着我的心。

……

两个人一起唱,谁歌词记得清楚,谁就唱在头里。而且两个人音色协调,意识共同,虽然声音很低,外面没人听到,但彼此间的合拍、同步、共鸣,却激荡着情感的暖流。还记得那个故事么?当年有个上海女孩,一个美丽的女孩,那一年她要去云南下乡,她是一个人去。跟他青梅竹马的那个男孩跟她难分难舍,那是一个玉树临风情窦初开的纯情男孩。离别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外滩相拥而泣,伤心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流到外滩外面的黄浦江里。此后虽远隔千山万水,但彼此天天写信从未间断。三年以后,也有人说是五年以后,有一天,那男孩给那女孩去信时说,他不得不遵从父命,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他请女孩原谅他的变卦,要女孩忘掉他。而那个美丽的女孩,搭火车从云南回来,面带微笑参加了那个男孩的隆重婚礼。她在婚礼上给男孩和他的新娘祝福时神态自然且礼数周全,但一走出婚宴酒店,走到街头踽踽独行,就唱起自己作词作曲的一首歌,内心悲愤交集,情不自禁。

阿哥阿哥好阿哥,

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你这样狠心地折磨我,

心中的苦水向谁说。

星星出来太阳落,

我在家中等阿哥。

……

这首歌一共八节歌词,一节比一节凄哀悲凉,能唱到最后一节的,没一个不流眼泪。唱完后这女孩在外滩跳到黄浦江里,给江水淹死了。虽然她死了,没人记得她了,但她所唱的这首歌却留下来了,至今仍有人低声哼它。

你现在跟谢子懿仍有来往?当年谢子懿喜欢柯慧娟你知道么?你是硬生生把柯慧娟从谢子懿手里夺走的你明不明白?后来柯慧娟死心塌地跟你好,可你却对她始乱终弃,说不要就不要了,害得柯慧娟也不写诗了,也不唱歌了,心灰意懒,随便找了一个成家了事。她找的那个男人是甩手掌柜,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只知道天天摸麻将牌赌钱。而谢子懿呢?他性格柔弱,无力跟你争斗,只好忍气吞声,自怨自艾,形单影只。幸亏后来他考取学校,读了医学院,当了手术大夫,能够成家立业。喔想起来了,记得谢子懿读医学院是在上海读的,当时你和他都在上海,在同一个城市里,怪不得你和他一直有来往,还介绍孙治去乌鲁木齐找谢子懿呢。当年柯慧娟从乌鲁木齐去上海看你时,你们跟谢子懿一起吃过饭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