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沃尔沃豪华大巴。夜色已经浓重,窗外的黑树影快速朝后面移动。白鸽已经睡着了,身子靠着朱琳,头发散落在朱琳胸前。刚走出那个出租屋时,白鸽的手机就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白鸽正要摁通话键时,朱琳替她掐断这个电话。朱琳把这个号码输到自己的手机里,然后关了白鸽的手机,也关了自己的。并吩咐白鸽:“不要接任何人的电话,不要用以前的号码。到了南京,如果决定在南京住一阵,就办南京的神州行,用南京号码打电话。”白鸽一面咬麦当劳汉堡包,一面温顺地点点头。她还在可惜她买的那两袋超市食品,都给扔在那屋里了,一样也没拿。尤其可惜那块蹄膀肉,那是白鸽好不容易看中的。只有那样的肉,烧红烧肉才烧得好吃。后来就瞌睡了,不一会就睡着了。
朱琳没半点睡意。她确信她们没被跟踪。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到了南京就去禄口机场。若赶上晚班飞机,马上就走。买上哪个航班就坐哪个航班,随便去哪个城市,飞乌鲁木齐也行。
离开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是她们的生活常态。一是觉得没生意了,做不下去了,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二是有人要勒索你,敲诈你,知道你好欺负,也不得不走;三是有人缠住你要娶你为妻,甚至动用黑白两道胁迫你,那你也待不长久。她曾告诫白鸽:“你想结婚的话,万万不可嫁给知道你底细的人。”白鸽对她言听计从,自然连连温顺点头。离开学校后的颠沛流离,她们始终在一起。
朱琳打开座位灯,取出小挎包里的书,一面搂住白鸽的头,一面看这本书名叫《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的书。才看到第5页,一面看一面读,轻轻读出声音来。
……对每个人来说,利害和目的都变得混沌,而在这种混沌之外,个体必须塑造易于管理他们自身的秩序……我们真正所知晓的是,复杂性是简单性的反面,后者与经济性有关,前者与丰富性有关……混沌代表了一种极端情况,它不是缺乏规律,而是包括如此复杂精致的、充满规则的模式,以至于呈现出系统现象学在预见和解释意义下,对认知难于管理的境况……
朱琳买这本书的理由是,她想了解美国教授如何探讨“复杂性”及“多样性”这类哲学问题。你喜欢唱歌,而且嗓子很好,以前喜欢唱陈小奇的《涛声依旧》,现在喜欢唱《披着羊皮的狼》。比较这两首歌的歌词,就能看出你本人由简单而复杂的变化过程。以前你以为哲学家所讲的“混沌”这个概念,只是“混乱”的名词化,其实并非如此简单。这本书的作者讲得对,混沌不是一味的混乱,它还包括精致和规则,否则学术界对混沌的探究,会简略得多。
《涛声依旧》的歌词是:
带走一盏渔火
让他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
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
已经疏远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
又回到你面前
留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显然这是古典主义的精致和规则,颇具现代风格。
《披着羊皮的狼》的歌词是:
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我抛却同伴独自流浪
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
我确定这一辈子都会在你身旁
带着火热的心随你到任何地方
你让我痴让我狂
爱你的嚎叫还在山谷回荡
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你的生命
我却有为你守候一生的勇气
我确定你就是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你是我的天使是我的梦想
我搂你在怀里装进我的身体
让你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你确定看到我为你披上那温柔的羊皮
是一个男人无法表露脆弱的感情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少柔情
我相信这柔情定能感动天地……
显然这是解构古典主义的精致和规则,颇具后现代风格。
沃尔沃在夜色浓重的高速公路上疾驶。坐在车子里朱琳总是思想活跃。这时她忍不住合上手里的书,拿出她的掌上电脑,把一瞬即逝的感觉打到电脑里去。朱琳喜欢记日记,这是她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的这个掌上电脑是德国产品,小巧玲珑的像一个儿童玩具,是一个德国商人送给她的。她每天晚上往这个小电脑里打字,有时候记当日的所见所闻,有时候记读书心得,甚至有时候写一段文章,写给自己看。
朱琳是这样写她和白鸽的:
我们在学校里就认识,在同一所学校读硕士,她读材料力学,我读先秦文学。我不讲我们学校的名称,也不讲学校所在的那个城市的名称,因为可能有些人会认为我们玷辱了他们的母校,玷辱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这会引发争论,打口水仗,惹麻烦。
我们是在一家酒店的西餐室里认识的。当时她跟一个美国黑人吃饭,我一个人坐在窗前独斟独饮。她走过来问我,乐不乐意跟陌生人共进午餐。那天我特别难受,觉得寂寞,巴不得有人跟我说说话,管他黑人白人呢。于是我走了过去,和白鸽一起拿英语跟那个黑人闲聊。白鸽英语不错,但她熟悉的词汇更多是技术类的,而生活语言,尤其是黑人俚语,还是我听懂的多。那个黑人叫丹尼,来我们学校留学,年纪比我们大。可能是刚来不久,汉话还基本不会说,脱口而出的是一串串美国脏话,白鸽多数听不懂。
丹尼问我乐不乐意和白鸽一起陪他上楼,并说他会另出一份钱给我。这时我朝他微笑,仿佛有动于衷,但最终却拒绝了他的这个浪漫要求。没想到自此以后,我竟然跟白鸽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假如我们不认识,我不会悄然离开学校,白鸽也不会。当时我们一致认为,即便顺利拿到硕士学位,这于我们的挣钱职业也毫无裨益。两个人的胆子加起来自然比一个人的大好多倍,所以我们没跟校方打招呼就走了,搭飞机去了另一个城市。
你会认为我们下作堕落,恬不知耻,甘心裸露身子,拿自己的光身子一次次赚陌生男人的钱。也会认为我们只图物质享受,不肯用功学习,不但糟践自己,而且危害社会。事实上每一个女人,或者说每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之所以如此作践自己,必然有其顺理成章的原由。拿我来说,我到读大学的时候,我父亲还随意骂我,随意打我,仿佛我是另一个男人的种,而我母亲,只会吓得躲一边浑身打哆嗦。所以,有一天我父亲再次骂我婊子时,我就真的当了一回婊子,出去跟一个阔佬上了床。
跟我不同的是,白鸽,也就是白筱慧,她不是恨父亲而是爱父亲。她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得了肾病,又要透析,又要换肾,要花好多好多钱。其实她的两个哥哥都有钱,但两个嫂子都不许哥哥拿钱出来,还一个比一个会哭穷。父亲不肯换肾,甚至不肯透析,家里的钱要留给白筱慧读大学。白筱慧皮肤白,身材也好,阔佬都喜欢找这种漂亮女孩。她说只有这样才弄得到钱。后来果然弄到了好多好多钱,不但有钱给父亲透析,而且有钱给父亲换肾。不幸的是,她父亲因排异反应严重,也因年老体衰,换肾手术后没几天就死在医院里。更不幸的是,白鸽回家给父亲送葬期间,两个嫂子轮流骂她不要脸,并当着侄儿侄女的面,骂她不是东西。她带给侄儿侄女的饼头饼脑以及压岁钱,也全被两个嫂子扔到大门外面,不许孩子出去拾。自此以后,白鸽再也没回去过。
我丝毫没有自我辩解的意思。我不认为我们成了这种女人,是因为我们有过不幸的遭遇。其实这像吸毒一样,吸了第一口就会一直吸下去。一个女人若跨过这条底线,觉得无所谓跟哪个男人上床,就会一直这样下去;就像从楼梯上往下走,就走到了黑乎乎的地下室。而且会把这种事情,当作自己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保持这种生活。我知道若要改变自己所熟悉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我和白鸽曾一起决定,到三十二岁就洗手不干。我们是同龄女孩,我们将在同一年过三十二岁生日。其实我们心里都害怕临近这一年,害怕突然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