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下楼梯的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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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苗海根做事情总是很认真,而且非常守规矩。人家叫他出示工作证,他说内退了,没工作了,机床厂的工作证家里有,可机床厂早倒闭了,机床厂签发的工作证不起作用了。人家又叫他出示身份证,这身份证当然有,可惜没带在身上,又不坐飞机,又不住栈房,不会随身带身份证呀。人家不理他了,自然也不让他进去。苗海根有的是办法。啥办法呢?回家拿身份证嘛。骑自行车从人民路骑回去再回来,要花一小时二十分钟。

“你们几点关门?”他问人家。

“我们不关门。”人家说,“你想得出来,报社关门的话,这人民路上的店铺都得关。”

“我是问你们什么时间打烊。”他明白他在口头表述方面常有迟钝、音色差、言不尽意等毛病,于是谦逊修正字眼。

“我们也不打烊。”人家说,“报社晚上打烊的话,弄晚报的上你家去弄啊?”

苗海根做事情总是心里有了底才会去做。骑车骑得再慢,五点前会赶过来。即使报社晚上打烊,下班时间应该在五点半或六点钟。别看苗海根穿一身旧厂服,骑一部旧车子,戴一顶旧毡帽,兜里揣一块旧怀表,可这厂服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车子给拾掇得跟赛车一样轻便,毡帽虽然土气但别有乡土味儿,而那块怀表的走时准确,跟中央台对时间,十年中只走慢十秒钟。

苗海根拿了身份证再次赶到报社来,人家说过了下午五点,就停止接待外面的人。苗海根讲:“现在还没到五点,还差二十二秒呢,假如你不相信,你后面有电视机,可以开中央台看时间。”人家冷脸说:“我们只看这墙上的钟。”苗海根说:“这个钟,至少走快三十八秒。”

未经门房同意就闯进去,会给报社保卫科抓起来。再说这不是什么急事,明天来,后天来,什么时间来都行。所以第二天下午,他再次来到报社,拿身份证给门房看,一笔一画写会客单。你还别说,苗海根的硬笔字硬是写得好,不输于市里写字写出名的那几个人。

没想到里面的大楼大厅里还有人拦住他。人家问他找什么人,他说找社会新闻部记者。人家问:“你找哪个社会新闻记者,姓甚名谁?”他说哪个都行,只要是报道社会新闻的。人家给楼上的人打电话,隔了十来分钟,来了一个瞧着挺虎气的方脸小伙子。他问记者贵姓,小伙子说免贵姓虎。

虎记者引苗海根坐到楼厅里的会客区这边来,拿采访本记下苗海根所讲的事。显然这是一桩金额不大的敲诈事件,被敲诈对象是一家牛奶公司,但反映这个情况的,却是一个送奶工。假如敲诈者确实拿不出小孩病历,拿不出小孩是喝了变质牛奶而拉肚子住医院的证据,那么这件事无疑有调查的必要。客户吃了亏要维权,厂家吃了亏也要维权呀。说不定能写出一个有分量的长篇新闻报道。这些想法,是虎记者在采访苗海根时逐渐形成的。

“一是这家人家没有小孩,讲小孩喝了牛奶拉肚子是无中生有。”苗海根说。

“你讲。”

“二是牛奶公司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助长恶势力蔓延。”苗海根说。

“继续讲。”

“三是……”苗海根一时语塞,讲不出话来。

“是什么?”虎记者从采访本上抬起头,拿鼓励的目光看他。“慢慢讲,不着急,我们下班还早着呢。”

“三是……”苗海根涨红了脸,也讲没出第三点是什么。“算了……没了……我就讲前面两个问题。”

这时候,苗海根才明白电视里区领导、市领导、省领导讲啥都头头是道委实不简单,嘴皮子厉害。这是真本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得天天练才行。

虎记者相信这个送奶工全讲的是真话。让这样一个乡土味十足的淳朴工人说一句假话,编造一个谎言,是绝对不可能的。牛奶公司已经把扣他的钱退给他了,按理讲这件事已经结束,换一个人就不会如此多事,来报社把这事捅出来,对自己没好处。你是一个送奶工,你如此捣腾这件事,订牛奶的客户会对你有意见,牛奶公司也会有意见,你将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

然而,这件事确实有新闻价值。这个送奶工讲到的吃讲茶,讲得有细节,很有意思。虎记者以前只是在写民俗的书籍中偶然看到过,知道这是民国以前的民间旧俗,没想到民间力量蛮顽强,竟至今如缕不绝。

当然,这也关乎正义与公正。社会上的事不能颠倒是非,你讲一句“你他妈的是不是活够了”,人家就要怕你,给你钱,请你吃饭,你讹了人家的钱,还叫人家给你赔不是,这显然玷污正义原则。

虎记者感谢苗海根提供新闻线索,表示即便这个新闻没登报,也会给他申请至少五十元的报料钱;假如写成长篇报道,报料钱可能会高达二百五十元。苗海根要了虎记者的电话,也给虎记者留了他自己的电话。

“钱不钱是小事,主要是不能给恶人欺负。”临走前苗海根对记者说,“他要欺负你,你不给他欺负,他就会收手,以后不欺负你了。你让他欺负,他得寸进尺,胆子越来越大。是不是这个理,虎记者?”

接下来是虎记者马不停蹄的调查。他采访了刚从新疆回来的费淑珍,也采访了牛奶公司的邹经理,甚至还采访了费淑珍家的几个街坊;其中有订那家牛奶公司的牛奶的,有订别的牛奶的,有不订牛奶的。虽然费淑珍、邹经理、街坊邻居对这件事情似乎都有难言之隐,问到关键处均避而不谈,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顺利。

记者的责任是如实报道,其中的是是非非,由读者去评判。人家对什么问题避而不谈,你点出来就行。你不是公安,你不能以法律名义行使调查权。即使你有这个权力,人家也有权保持沉默。你采访到啥就写啥,而尤为重要的是,将被采访对象的某些原话,一字不落地写出来,这样就生动、真实、可信度高。

只是跟周小华约见面时间曾一波三折,电话打过去好几个,都是推三阻四的。第一个电话他讲在外地出差呢,第二个又讲他忙得很没时间跟记者唠嗑儿,第三个干脆讲这件事问牛奶公司就能问清楚。虎记者是锲而不舍,继续拨周小华的号码,周小华给纠缠得不耐烦,又害怕得罪记者,最终勉强同意见个面。

“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周小华问。

“有人认为牛奶公司不必赔那笔钱。”虎记者说。

“你是讲客户敲诈厂家?”

“我想了解周先生所知道的真实情况。”

“我只知道那个牛奶是变质牛奶,吃坏了小孩肚子。”

“可以看一看小孩看医生的病历么?”

“你找费淑珍去拿。”

“她拿不出来。”

“那是她的事。”

“周先生,我来向你了解情况,”虎记者耐心解释道,“是因为你曾代表费淑珍跟牛奶公司的邹经理谈这件事,赔偿要求也是你提出来的。”

“这没错。”周小华点头承认。“我这个人就爱打抱不平,你牛奶公司出了问题,吃了你的牛奶,小孩差点送了命,不叫你出点血,你会变本加厉出问题。”

“有街坊对我讲,费淑珍家没小孩。”

“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跟你讲这话的人,肯定跟费淑珍家发生过邻里纠纷,他要搅浑水看热闹,看你上不上他的当?”

“我去派出所查过费淑珍家的户籍情况,了解到费淑珍夫妇确实没有小孩。”

“那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有个小孩在费淑珍家喝了送奶工送来的牛奶喝坏了肚子,我听到这件事心里很气愤,所以毛遂自荐替费珍淑找牛奶公司。费淑珍胆子小,她老公胆子更小,应该有人站出来给弱势群体说个话,对不对虎记者?至于那个小孩,可能是费淑珍姐姐家的小孩,可能是她老公的哥哥家的小孩,这要问费淑珍本人去。”

虎记者问费淑珍时自然问到过这个问题。费淑珍声称那是她亲戚家的小孩,但不肯说明哪个亲戚。问到小孩几岁了,男孩还是女孩,均避而不谈。虎记者只知道按自己的采访预案问问题,如实记录被采访者的叙述及判断,同时也录了音,拍了照。别到时候报道写出来了,读者都看到了,人家却不承认说了这句话或那句话,要跟报社打官司,结果给报社领导惹麻烦,炒你鱿鱼呢。

“还有一个问题。”虎记者问周小华,“你跟邹经理谈这件事,是在什么地方谈的?”

“在茶楼里。”

“哪家茶楼。”

“海塘茶楼。”

“可送奶工苗海根讲,你们的商谈地点是你确定的,是在营门口路上的一家小茶馆里。”

“你说到那个送奶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想想看,牛奶公司是有质量保证体系的,早就拿到了ISO9001质量认证书,每天生产新鲜牛奶,每天送新鲜牛奶,会出什么问题呢?出问题是因为那个送奶工做了手脚,有的客户家里没人,送到家门口的牛奶,搁奶箱里一天两天三天没人取,送奶工就把它拿回去,改天送到另一家去。喝这样的牛奶,当然有问题了。大人喝可能没事,小孩喝就要拉肚子。拿问题牛奶换下来的新鲜牛奶,送奶工自己喝掉了。就这么个事儿,因为牛奶公司爽快答应赔医药费,我就没点穿,犯不着扯这个淡。而牛奶公司扣那个送奶工三百块钱,就说明公司也知道他有问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对不对虎记者?”

“可苗海根讲,你叫去四五个人,你们人多势众,他叫你把医药单据拿出来,你对他说了一句带威胁的话,你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活够了’。”

“这句话我承认我说过。我这个人是大老粗,气不忿就会喉咙响。那个送奶工想推卸责任就百般抵赖,一再说谎话,你说气不气人?你注意到没有,那次碰头地点是牛奶公司的邹经理定的,茶点是邹经理埋单,他却说成是我定的,我们去的是海塘茶楼,他却说成是营门口茶馆,我是一个人去的,他却说我是带了四五个人……这不是谎话连篇么?”

“苗海根说,当时你对他们讲,这是吃讲茶。”

“啥叫吃讲茶啊?”

周小华仿佛一脸茫然。

虎记者只得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