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不坐班,一周就几节课,通常讲完课就拔腿走路,低头匆匆回家去了。其办公室难得进去一次,办公桌上常空无一物,尘埃均匀分布。这间办公室,是生物楼二楼左拐一次右拐两次的第三个门。这门上有一块木牌,这木牌上有中文、英文两行字;中文的荆柏智读得出来:生物系邬子钧教授。
荆柏智准时于上午十点四十五分站在邬教授办公室门口,可过了一刻钟时间,仍不见教授来开门。房容竹讲到的这个邬子钧也是著名教授,他跟已故的倪思楠教授是出了名的死对头。按理说,教生物学的跟教逻辑学的,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在旁人看来,邬教授的小圈子跟倪教授的小圈子并无重叠现象,两个人一年碰不上一次两次面,讲他们有隔膜或不认识,这完全有可能,但奇怪的是,邬教授好像对倪教授的一言一行都了若指掌,对倪教授的攻讦与诋毁,常有的放矢。不过这也容易理解,因为彼此的性格、观念、见解、行为等各不相同,又各是各的小圈子的活跃成员,各自在诸如保守派与激进派、古典风格与现代风格、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的对立中,摇旗呐喊一阵,彼此贬低一番,实属常见现象。
邬教授是保守派成员,看不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辈;倪教授是激进派成员,对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者不屑一顾。举例而言,比如讲男女交往,邬教授的审慎风格,使他谨守道德原则,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敢跟女学生单独说话,瓜田李下,不惹人说闲话;而倪教授的自由风格,则使他思想奔放,毫无羁绊,即使跟女学生上了床睡了觉有了小孩,也坦然无惧,照常进课堂讲课,不怕指指戳戳。
在邬子钧眼里,那些跟倪思楠来往的女学生,只是一种符号,只是拿来说事的一样东西,不往心里去;他终日耿耿于怀的是,他的妻子,娴雅淑静的茅芳芳,曾经受倪思楠的蛊惑,跟倪思楠好过一段时间,甚至给倪思楠睡过几次,当时非跟他邬子钧离婚不可。后来的风平浪静,并非茅芳芳回心转意了,而是倪思楠想离婚,他妻子没让他离成,茅芳芳只好收心作罢,将其蔚然充沛的精力和感情,全用到一对儿女身上,显然她对倪思楠极度失望。
事过境迁,都过了十八个年头了,邬子钧明白茅芳芳早就对倪思楠死了心,彼此不来往了,自然高枕无忧,不再为此担惊受怕。不过倪思楠妻子得病去世那年,邬子钧也委实紧张过一阵子,怕茅芳芳旧念复萌,再次跟倪思楠卿卿我我。后见茅芳芳心若死灰,无动于衷,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即便倪教授对邬教授有夺妻之举,邬教授对倪教授极尽诋毁之能事,房容竹却坚持认为,邬教授行凶作案的可能性为零。其理由,一是假如邬教授有杀害倪教授的恶念,不用等到今年才下手;二是邬教授手无缚鸡之力,下不了那么重的手。
对房容竹的这个草率判断,荆柏智当然不会认同。他很快就跟邬子钧教授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要跟他当面聊一聊已故的倪教授。此时此刻,荆柏智在邬教授办公室门口等邬教授等了快半个钟头了,正准备拿手机给教授打电话时,教授不紧不慢走过来,一面抱歉有两名女学生拉住他问问题来晚了,一面拿钥匙开门;晃了晃钥匙串儿,显得漫不经心。
办公室上均匀分布的尘埃,邬教授视而不见,只是隔着这张桌子请荆柏智对面落座,一面拿窗台上一张纸质发黄的旧报纸擦自己那边的椅子。这时候,荆柏智也入乡随俗般地拿起另一张报纸,给自己这边的椅子擦灰尘。
“有何吩咐,警官先生?”邬教授嘴角露出讥讽表情。
“我想知道上月二十六号晚上五点至六点间,邬教授在哪里?”荆柏智问。
“你是讲,倪思楠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不是我把他勒死的?”
“很抱歉,我的职业就是成天找人问问题。”
“那你找错了询问对象。”
“我所运用的工作方法,可能也是邬教授做生物实验时常用的一种。”
“哪种方法?”
“排除法。”
“好吧你问我答,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对不对?”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荆柏智又问了一遍。
“新溢香酒店。”
“哪一家新溢香?”
“人民路上的那一家。”
“是在散客席还是包厢房间?”
“包厢房间。”
“哪个包厢房间?”
“不是牡丹房就是桂花房。”
“几个人?”
“六七个。”
“他们跟你是什么关系?”
“老朋友,以前一起下乡当知青的。”
“能把他们的姓名和职业告诉我吗?”
“一个跟我同姓,也姓邬,邮电所工人;一个姓周,妇产科医生;一个姓李,开美容店的……最后一个姓牛,你们公安局的。”
荆柏智心里讨厌这个阴阳怪气的生物学教授,所以始终只冷冰冰地问一句记一句。他必须把那些人的姓名、职业、联系电话,一个不漏地全记下来。记那个公安局的姓牛的电话时,教授刚报完那一长串数字,荆柏智就知道这是牛芮安局长的手机号码。他不动声色,也一笔一画记下来,仿佛这也是一个陌生号码。
“最后一个问题。”荆柏智合上笔记本说,“据我了解,倪教授去世前,你跟他有隔阂,我的问题是,这种隔阂究竟是产生于你们各自的思想观念及行为方式不同呢,还是由于他曾经跟你妻子有过一段婚外恋?”
“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教授说。
“当然可以。”荆柏智说。
教授起身逐客,荆柏智也不想再问他什么问题。默默走在秋叶发黄的林阴道上,看到赶教室上课的一对学生行色匆匆,看到喷泉那边闲坐的另一对学生悠然散淡,荆柏智慢慢陷入沉思。
假如牛芮安已卷入他外甥蔡崇义的黑道活动,事情就比较麻烦。
不过荆柏智不会过多考虑如下两个问题:
一是牛芮安以前跟我是一对多次出生入死的老搭档,他当了官是不是腐败变质了;
二是如果牛芮安是蔡崇义团伙的保护伞,若调查他们会不会遭暗害。
你是干刑警的,二十多年待凶杀科没挪过窝。你挨过刀子捅,吃过枪子打,比谁都知道干这活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危险。你喜欢干这个,是喜欢追根究底。你把杀人凶手抓住,心里就有成就感。你应该有心智分析案情,有体力追赶逃犯,有警觉躲避冷枪暗箭。你讨厌成天开会,讨厌看文件,你看到牛芮安办公台上的那几个文件堆子就反感,所以不到他那儿去,很少跟他见面。现在你把你的上司当嫌疑人,你得找到他犯罪或协助他人犯罪的证据,或者找到否定他犯罪的证据,虽然这有难度,但很有挑战性,很有意思。
荆柏智家里的电话,只有两个人打。一个是他的女儿,从武汉珞珈山打过来,她在那里读书;一个是他的前妻,从南京傅厚岗打过来,她现在的家在那边。今晚前妻来电话的时候,女儿打不进来,就直接打他手机了。他将手机对着座机话筒,叫女儿跟她母亲讲几句话。女儿啪地挂断电话,依然生她母亲的气。
荆柏智反而理解这件事。离婚前,前妻老是这样抱怨:“你成天跑到东跑到西不着家,哪儿死了人往哪儿跑,衣服上总是有汗水味、泥土味、血腥味、腐尸味,我闻到就恶心得要吐。”
叫一位总是欣赏高雅艺术的中学音乐教师,接受其刑警丈夫的粗线条生活方式,是完全不可能的。前妻并未要求他像牛芮安一样步步高升当正局长,一个局不会有两个正局长对不对?其实只要他甘心坐办公室,即使一辈子待在档案间里当小科员,不要跑凶杀现场了,前妻就不会闹离婚。
荆柏智是直性子人。他对前妻说:“叫我成天坐办公室闷在一个小房间里,我会给憋死。”于是前妻跟他商量:“待女儿上了大学出去读书,就跟你分道扬镳。”他皱起眉头说:“我最多再干十年,退休后就不干了,想干也不让干了。”可前妻说:“女儿不在家的话,我没人说话了,我会给憋死,你知不知道?”他觉得这事办好:“叫你女儿读大学就在本地读不就得了?”可没想到女儿死也不肯报本地大学,她说除非你们拿绳子拴住我不让我走。于是前妻也下了决心,就在女儿去武汉读大一那年,跟荆柏智离了婚,随即把自己嫁到南京去,跟她以前读音乐时的一位音乐老师结为伉俪,闻不到血腥味了。
这件事荆柏智能理解,但女儿理解不了,先是朝她母亲发脾气,把母亲骂得哭肿了眼睛,然后就不理母亲,不接母亲的电话,不跟母亲见面。暑假女儿回家时,她母亲从南京来看她,买了好多好衣服给她送来,她却嘴一撇,屁股一扭,跑出去了,晚上也不回来,住同学家里。荆柏智只好安排她母亲在这里住,两个人尴尬了一晚上。
前妻有时候会打电话来,电话里闻不到血腥味。她老是那几句话:“晚饭吃没吃是不是自己做的做了些啥好吃的,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出差在外面给你打电话老是没人接,你要买裤子了我给你买第五街的好不好……”
“今天下午……”前妻好像在电话那头有犹豫。
“什么事你说。”荆柏智一面问,一面喝一口二锅头。
“今天下午有人给我打电话,叫我劝劝你,要我跟你讲倪教授那个案子最好不要查下去。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是为你好,她说倪教授是死于凶手入室抢劫,你的查案方向明显有问题,而按你的思路查下去,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惹出不少麻烦来。有些事情,有些地方,有些人,还是不去碰为好。”
“你没把她的电话声音录下来?”
“我们家电话没录音功能。”
“那你应该给你们家买一个带录音功能的电话。”
“你讨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