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太阳躲进青灰色的云层。森林间环绕着一缕缕烟雾。近处有一座顶部浑圆光秃秃的小山,布满黑色碎石。就在这黑石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树,一棵张开三个树杈的小榆树。每一个枝条挂满圆圆的可人心的榆钱。雾团绕着这棵独树时有些奇怪,类似于省略号,却显得轻盈、透明、柔和。
我站在毡包前,越过黑石山向远处的林子投去倾慕之情。那是一片幽深而神秘的林子。我时常看到许多鸟儿低吟、合唱着,从那里飞起来,散向四处。山鸡、狐狸、鼬狸、狼、马鹿——在密林深处营巢栖居,各自为政。
该到森林里捡柴火了。天刚亮一会儿,今天我可以走得远远的。
我把巴音从被窝里拽出来,他迷迷瞪瞪地揉眼睛,好像还没有脱离梦境。我朝他大喊一声,“捡柴火啦”。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嘴角朝上一弯,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只要外出,我俩总是结伴,除非他说肚子疼。他肚子疼的频率有点高,有时正看一只扁平的蜥蜴怎样躺在地上装死,他突然双手捂着肚子,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忍耐着疼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愿,他今天肚子不要疼。
草地上一匹马都没有,空荡荡的。我的坐骑——一匹土黄色、身材瘦小,却非常知性机敏的走马,昨夜脚绳没有扣好,趁机开溜了,这会儿连个影子也没了。
我把绣花褡裢搭在巴音肩上,里面装上一瓶酸奶,一个烤饼,一个望远镜,一把小刀。就这样,我俩朝森林攀爬。褡裢里的奶油味、羊膻味,种种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一路跟随我们向前飘散。
森林并不远,在家门口可以眺望到轮廓,黑油油的一排,高高矗立。有杨树,有云杉,有松柏……里面却深不可测。有一次我试探着进去,只走了一小会儿,就撤回来了。幽静和独行,让人感到害怕。
五月的草短短的,刚冒出地面,像鸟儿的绒毛,却可以感受到它的生机。草地上撒着一层半湿的牛羊粪,是我和巴音昨天劳动的杰作。野草也要施肥,这是我家每年春天的例行工作。到了秋天,草才会长得蓬蓬勃勃,那是牲畜的冬粮。
走过起伏的草地,翻过布满黑碎石的山头,就到森林边上了。雾更浓了,太阳一直没有出来,整个森林都裹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掉进一个白洞,或者陷进一个深渊,四周一片宁静。可就是这模模糊糊、虚无缥缈让人感到快意和惊奇。
“嗨,嚯嚯”,“嗨,嚯嚯”,“嗨,嚯嚯”。
为了给自己壮胆,巴音连续叫着,嗓音尖细。我们只管弯着腰往前走,不停地走。有时会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绿地的影子,有时混沌一片。脚下有一些讨厌的障碍物:枯树枝、老树桩、藤蔓,横七竖八,走起来很费劲,得小心翼翼凭着一种感觉走,以免被扎着,被撞倒。膝盖骨开始发软了,呼吸有些困难,喘息声越来越大,我知道,我们已远离平地,向高海拔攀爬了。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一束光瀑从裂缝里直直地泼下来。一条宽大的光瀑!森林恍然间被照亮了。四周亮堂堂的,好像一个严密的纱帐突然被谁揭开了。森林尖上的雾化开了,灰色,带状,环环相扣。我环顾一圈,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看来,我们磕磕绊绊翻过了一座高山,现在到了山背面,正在一处平坦的台子上。这片平缓之地草高,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相隔有点远,稀稀拉拉。
“吱吱”,“吱吱”,“吱吱”。
是松鼠在叫。对它我并不感到稀罕,我一个人散步,只要走到森林边上,就可以遇见它。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回头找,我先看到了两只脚爪,紧紧抓着树身,环抱着。又看到一颗毛毛头,半遮半露地从后面伸过来,它把身体藏在树后,它的眼睛像两颗小琥珀,发出明艳的光泽。
“吱——”一种欢快顽皮的叫声。听着这尖细的长音符,心里可真舒服,好像吃了果冻那样,意味绵绵。它跳出来,支起上半身,坐在一根粗壮的大树杈上。身体微微躬着,眼睛如圆圆的两个小亮点。我盯着小亮点看了好一会,它也看我,安静文雅,它的文雅真迷人。
“我,我——”巴音捂着肚子弯下腰,声音颤抖着。不用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巴音瘦瘦小小,是个弱不禁风的儿童,我很心疼他,不知道该怎样帮他消除痛苦。我不停地揉搓他浓密的短头发,只好说,要不,你去拉屎吧,也许,拉完就不疼了。
他点点头,转身就消失了。他一向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信,他的腼腆使他更像个女孩。
他去了足足有半个钟头。鸟儿不停地叽叽喳喳,非常动听。我的心情好极了,边听鸟儿叫,边捡柴火,不一会儿,就隆起一堆,大多是胳膊粗的树枝。我们一向不要太细的枝条。
“呼啦——”三只鸟儿撞着枝枝叶叶,弹跳起来,四处逃散,飞得老远老远。两只彻底从视线里消失了,一只又掉头飞回来,犹犹豫豫的,揣摩着,在一棵倾斜快要倒地的老杨树上落下来。它在那上面筑巢了,正在孵蛋呢,这一点从它焦急连续不停的叫声中就可以猜到。
我一回头,巴音站在背后,悄没声息的。他开心地笑,眼睛紧眯着,就要眯成一条细缝了。他抬起一只手,伸过来,伸到我眼前,将攥着的五根手指慢慢松开。
“咦——呀——”蛋!我惊叹着,一枚蛋,一枚圆溜溜的小蛋,静静地躺在他瘦弱的小手心里。蛋,椭圆形,灰白色,熟透的杏子一般大,上面有几粒小麻点。
我拍了拍巴音,我俩盘腿坐在草地上。他端举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好像举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它消失了,破裂了。我仔细看这枚奇怪的蛋。它很好看,是谁的蛋呢?现在是繁殖季节,鸟巢随处可见,一个一个的,里面坐着大鸟,身下的小生命静静地等候破壳而出。有的小尖嘴已经开始敲蛋壳了,说不定下午就把小绒球般的头探出来了。
我小心地把蛋拿过来,举到左耳边,贴近耳孔仔细地听,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想里面一定有一只没长毛的红兮兮的鸟婴儿。
“起来。”
“你带我,我们把它送回去。放进窝里。”
巴音乖乖地站起来,朝左,沿草地下坡。我跟在后面。露水很深,每一棵草尖上都凝结着亮闪闪的露珠。地下湿漉漉的,脚下打滑。我走着之字形,以免滑倒。二十分钟后,下到坡底。眼前是一块长条状的沼泽,里面聚着一圈水,这是雪水和春天雨水汇聚成的水洼地。
一个小泥塘。
“就是那里,有一个草窝,三枚蛋。”巴音朝下一指。我端起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离水洼五十米处,却发现一个黑色的头深深地低着,不停地拱来拱去。身上的鬃毛坚硬笔挺,脏兮兮的。
“野猪?”我一把将巴音摁倒,就势趴下。
野猪把头甩来甩去,嘴巴贴着地面,有时原地画圈,有时慢慢朝前挪动。看来,它在嗅闻,寻找什么东西。没错,它一定闻到了点气味,跟着这种味道就来了。
野猪有个很大的优势,灵敏的嗅觉。
蛋。我想到了蛋。
坏了,一定有某只雌鸟在附近孵卵,野猪闻到了卵的气味,它如此一丝不苟地查找,一心想嗅到鸟巢的位置。
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
从旁边,约一米远的芨芨草墩里,跳出来一个什么家伙,它打开双翅,朝北面迅速冲击。一只翅膀向天空张开,好像一把扇子,一扇一扇的。另一只翅膀,翅尖紧贴地面,滑着地面走。它的身体斜侧着,一瘸一拐。
我屏住呼吸,悄悄朝前匍匐,瞪大眼睛仔细看。沙棕色的身体,上面布满暗褐色横斑纹,二十多厘米长,两根中央尾羽特别长,非常显眼。从外表看,是一只沙鸡。
我终于弄清了眼前的一幕。
野猪杰出的嗅觉告诉它,一窝鸟卵就在附近。野猪低头,左右一摇一摆,停停走走,是在寻找鸟巢。
孵卵的雌鸟听到动静,先在巢里躲避,它微微张开双翅,脖子缩着,像胡乱搁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但情形很糟糕,可恶的野猪鼻子太厉害了,它跟着卵的气味一点一点找来了,就要到雌鸟眼前了。沙鸡百般无奈,只好飞出来,跑向和巢相反的方向,希望能把野猪从巢边引开,从而保护正在孵化中的后代。
沙鸡边飞,边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野猪。野猪跟着沙鸡走了几步,停下来,犹豫着、张望着。沙鸡急了,干脆侧身,假装受伤,装瘸,引诱野猪。
沙鸡瘸得那么厉害。身体差不多就要趴倒了。
咯咯咯,咯咯咯,它边跑边尖利地叫唤,似乎在愤怒地吼叫。“来呀,过来呀,冲着我来呀!你这个黑蠢货。”
野猪却放弃沙鸡,掉头继续嗅闻,搜索。
野猪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看来它识破了沙鸡的计谋,也许它更喜欢鸟儿的卵。这种正在孵化中的卵更适合它的胃口。
咯咯咯,咯咯咯,沙鸡哀叫着飞起来。它先是飞得低低的,却飞得很快。然后忽高忽低,身体像波浪般一起一伏。它的双翅如同两把弯弯的镰刀,又尖又长。它的脚掌朝下,三个脚趾坚硬突出。
从野猪的举止判断,它得逞了,找到巢了。它嘴里咀嚼着什么,那一定是鸟卵。它吃得可真香啊,摇头晃脑的。野猪是个从不挑食的家伙,吃得很杂,只要能吃的东西都吃。
它脑袋晃动时,两颗獠牙弯曲着尖利地朝前举着,有十五厘米长,尖头朝上翘着,对在一起成O形。
一束光打在牙齿上,闪出一缕微弱的彩条。真让人害怕。
它把坚韧有力的鼻子和獠牙一起朝鸟巢底下塞进去,深深地塞进去,用力地挖掘,挖掘,好像要挖出个千年宝藏来。不一会儿,被它推动的泥土越聚越高,变成一个土丘了。
它一定认为鸟儿在巢里巢外藏了更多的美食,要把巢掀个底朝天,一颗果核也不想漏过。野猪真有这个本领和耐心,有时它们为了一颗果核,动用自己推土机般的超强能力,掘地几米深,纵是四五十公斤重的石头,它也可以掘出来。
它要离开了。我长舒一口气。
它转过身,向不远处的泥水塘长久地张望。它,心满意足了,刚刚美餐了一顿,而沙鸡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暗自神伤。大清早,沙鸡遇到了它这一年中最倒霉的一件事,野猪,毁了它的家。
真是人世间各有悲欢。
野猪没有走远。现在还是早晨,空气清新,凉爽温和的气息令人感到心怡。野猪一向喜欢清晨和傍晚。它踏着短草来到水塘边,沿着水塘走了半圈,又倒着走了半圈。在一个拐弯处它涉水深入。
啪叽——啪叽,浑浊的泥水四处迸溅。它继续往里走,看来,越往里水越深,它的四肢隐没在水里,只看见横着的长身体,黑乎乎的,浑身都是泥点子,脏得一塌糊涂。接着,它慢腾腾地倒下去,水盖住了它的整个身体。很快,它探出头来,急速晃动脑袋,水花扑腾着。它的头消失在水里,又出现了,它反反复复做这个动作。十几分钟后,它走出深水区,在接近岸边的浅水里翻身打滚。它可真会享受,美妙的早晨,在泥水中开开心心地洗浴。
太阳冲破光瀑,完全露出了那张红彤彤的光艳惊人的脸。森林里,草地上,山头上,雾不见了,散得可真快。天空蓝得彻底而无际。太阳憋在雾里闷坏了,一出来透气就强光四射,笼罩着每一处,热乎乎得让人感到头顶发烫。幸好有一缕凉风从高处降下,在我们身边游荡,几棵细高的芨芨草在风中轻轻摆动。
野猪可受不了阳光的威力,它要撤离了。它从泥水里站起来,快速抖动身体,甩干鬃毛上的水珠,朝两山之间的沟谷走去。
走了没几米,它停在一块巨石边。这块褐色巨石有半人高,全身布满红花纹,两头小,中间大,头部椭圆,尾部窄窄的,呈长方形横卧着,在望远镜里,像一峰卧倒的骆驼。巨石周围灌木丛生,有野刺玫、芨芨草、荨麻,底下有新生的浅草,绿茸茸的。
野猪停了片刻,头一甩,一片芨芨草就被它的獠牙齐齐地齐根斩断,被割断的芨芨草没有丝毫倾斜,端直落地。我看得目瞪口呆。多么神奇的獠牙,令人惊讶。
简直就是一把世间少见的锋利刀子。
它的头又一甩,野刺玫也齐刷刷地被割断落地。
就这样,它清除了巨石一边所有的高灌木,而另一边的灌木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完好无损。它要干吗呢?我感到纳闷,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獠牙的威力,或者是我们常说的牙痒痒了?
它捡拾起草根吃掉,把身体靠在岩石上,上下摩擦,狠劲地蹭来蹭去。
嗬,原来它在蹭痒痒。这是家猪和野猪共有的习性,可是野猪却搞得如此讲究。
它蹭了几分钟,沿着山谷走向对面的森林,大概是乘凉去了。正午就要来了,热烈的光线一照,它可就蔫头耷脑了。
等它彻底消失在密林里,我收起望远镜,和巴音沿草径走下缓坡。我们先来到被野猪拱起的土堆旁,一片新鲜的泥土高高隆起,里面夹着枯黄的草根,新鲜的草叶。紧挨着土堆的几米内,露出被践踏过的痕迹,稀泥和草根混在一起,足印踏在上面,一片泥泞,一片狼藉。水唧唧的泥地上,胡乱丢弃着几片残缺不全的蛋壳。土堆底下,是一个深洞。那是野猪刚刚用嘴巴和獠牙留下的作品。
沙鸡一直没有露面,它的家被毁了。沙鸡衔来树枝,软草,辛辛苦苦筑好窝,蹲在蛋上孵啊孵。熬过了许多个白天和黑夜,躲过了狐狸的偷袭,躲过了兔子的窥视,躲过了狼的巡逻,它就要完成重大使命,就要成功了。却不料,灾难来了,它的蛋没了,它的家毁了,它的希望破碎了。
它一定后悔自己没有选好筑窝的处所。可是一只沙鸡的生命中本来就危机四伏,谁又能躲过去。
被野猪蹭过的石头旁,也是一片狼藉。草地上留下一撮一撮的鬃毛。野猪的鬃毛就是它冬天的毛衣,嘿,天热了,夏天来了,它靠着石头的坚硬力量,脱去冬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