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多是羊肠小道,窄而峭。时而爬坡,时而下山,几乎要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我神经紧张,两只手都被缰绳磨出了茧子。中午时分,水流湍急。河水淹没到马腹部,我和小卷毛无法渡河,被迫留在原地。小卷毛见妈妈到河对岸去了,只留下自己,老大不愿意,朝对岸不停地嘶鸣,想跟随。我紧拽缰绳,费尽周折,才将它牵到草地上。
我俩孤零零地在山中游荡。一片岛屿状乌云飞过来,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树木和大地,四处顿时暗下来。紧接着,扑扑簌簌,下起了雨。我和小卷毛浑身淋个湿透,水珠从小卷毛湿漉漉的脊背上滴滴答答滚下来。
河谷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令人陶醉。我扬起脸,闭上眼,听雨声。雨点弹奏使四周显得越发寂寞。小卷毛高兴坏了,仰天嘶鸣,在草地上奔跑撒野,毛色卷曲的小尾巴扯成一条直线。它奔跑时,先将身体紧缩,全身宛如波浪,两只前蹄腾空跃起,接着后腿跟上,简直就像在跳优美激情的舞蹈。雨珠一滴一滴在它的肚皮底下凝结,滑落。珠珠相连,煞是好看。它的双眸像玻璃一样透明,像溪水一样清澈。它奔跳时,一道明黄的光从空中划过。
岛屿被风刮跑了,雨悄没声息了。小卷毛不见了。
我焦急地呼唤,小卷毛——小卷毛——
它蹦呀跳呀,突然又出现了。你瞧它,嘴里衔着几朵花,在我的手上磨磨蹭蹭,原来,它为我采花去了。这个采花大盗。
小卷毛被刺
一位蒙古老妈妈坐在一块巨石上,双手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的山坡眺望,哦哦,她在看自己的羊群吗?
她用生硬的汉语问了我几个问题,大致是,我们从哪儿来,在这儿干什么。我重复回答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
老妈妈邀请我到她的帐篷里做客,我接受了她的好意。她的帐篷驻扎在山脚下。门前一条小河,河边几棵灌木,上面挂满红果子。圆圆小小,宛如天空的繁星。
老妈妈捡来木柴,生火烧茶。她的老伴,一位约六十岁的蒙古老人,牙齿脱落得只剩两颗门牙。他似乎比老妈妈懂更多汉语。
我告诉他,我带了一架照相机。当他翻译给老妈妈时,老妈妈顿时眉开眼笑,转身回到帐篷,翻出红色蒙古长袍,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梳妆。在河边,我为他俩照了合影。老妈妈提议,再为他俩照张骑马的。老伯伯的坐骑全身纯白,宛若仙子,相当威风。照完相,老伯伯乐呵呵地骑着他的仙子坐骑,照看羊群去了。
我随手拿起一张干羊皮,铺在一块平坦的船形大石头上,仰面朝天躺下来。微风轻拂,河水潺潺,此境绝美。
小睡片刻,睁开眼,便看到两位老人坐在河中央的巨石上,边看我,边说话。我恍惚觉得,我已故的父亲母亲回来了,守在我身边。心里暖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希望时光一直这样消磨下去。
小卷毛孤孤单单,站在高高的灌木下,抬头伸颈,对着满树小红果发愣,显然,这些红色的圆溜溜的小家伙使它产生强烈好奇。它没有忍住,跳起来,用嘴巴摘树枝上的小果实。可它不知道,树枝上长着刺,它的嘴巴被刺中了,全身发抖,扭身看我,眼睛里充满恐惧,可怜巴巴地向我求助,并慢腾腾向我走过来。
看着它忧伤的神情,我爱意顿生,翻身坐起,双手紧紧抱住它的头,轻轻抚摸它黑色的眼睛,抚摸它柔软的嘴巴,抚摸它卷起的鬃毛。还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它的额头。它温顺地紧贴着我,耳朵慢慢转动,好像再也不愿从我身边走开。
过了一会儿,它的恐惧好像被我赶跑了。一只栋鸟落在一个草窠子上,叽叽喳喳不停地欢唱。小卷毛撇开我,跑过去,对着鸫鸟大声嘶鸣,声音在山间回荡。两个家伙一唱一和,大地充满了它俩的欢声笑语。
信鸽飞走了
在帐篷里,信鸽微微闭眼,缩成一团,一副落魄的样子。我检查了它的全身,没有受伤的痕迹。显然,它只是消耗了过多的体力,衰弱而已。我给信鸽喂饭,给它水喝。过了两个小时,它气色见好。酒红色的眼睛睁开了,安安静静地看我。
我站起来,将这鸽子仔仔细细端详,在心里默默为它许了一个愿,祝它安好,便面向大山,双手托起,将它高高地举到空中,又慢慢松开。哗,它抖开翅膀,飞向空中。它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翻转着,亮晶晶的,煞是耀眼。飞了约二百米,它停落到对面的岩石上,小憩着,向我行注目礼——和我说再见,有几分不舍。几分钟后,它再次起飞,向东方轻盈地滑行,直到消失在一片云朵里,和天空融为一体。
小卷毛朝天空咋咋呼呼地喊叫。小卷毛,难道你也舍不得信鸽离去?
我牵着小卷毛在草地上漫步。小卷毛温顺极了,低头吃草,有时,东看看西望望,追逐鸟儿飞过的身影。河水的拍打声就在耳边,天上的云叠加着,怪模怪样。
给小卷毛剃头
绵绵细雨。我站在高坡上,极目远望,眼前就是我家的春草场,群山环绕着河谷中的一小块盆地。
南边,两座褐色山脉并列在天边。
小鸟一旦鸣叫,小卷毛也跟着嘶鸣。喉咙里发出嘿哼的响应。
今天要为小卷毛举行一个仪式——剃头。婴儿满月,乳毛要剃掉。我家的小卷毛也享受了这样一个属于它的人生重要时刻。
起先,我误会了。两三个牧人站到它面前,这个摸它的头,那个捋一捋它的鬃毛,我以为它患了感冒,人们要给它强行打针。
小卷毛并不知道人的心意,它气坏了,眼神由温和变得暴烈,眼珠子鼓得圆圆的,头甩来甩去,蹄子弹动,地上烟尘四起,它要反抗。牧羊人把它的头抱住,牢牢架在怀里。制服它的办法就是用手揪住它的上唇,它上牙裸露,龇牙咧嘴的有些难看。牧人拿一把大大的羊毛剪子,揪住它头顶的鬃毛,咔嚓——咔嚓。
小卷毛两岁了,实在执拗,屁股左右扭动,冷不丁扬起后蹄,尥一个蹶子。
一匹小马出生第二年,要剃掉它的鬃毛和尾毛。连续剃三年,它的毛才会长得又浓又密。马剃头了,就是它的童年结束啦,从此进入少年时代。
马尾毛全部剪去,尾巴光滑,像一根牛鞭。一直剪到根部,剪得整整齐齐。尾巴尖儿上留下一大撮毛,笔挺地垂下去,像个毛刷。长长的,滑溜溜的,泛着一层光泽。剃完一匹马,约四十分钟,其实大可不必花这么长时间,那是牧羊人剃得仔细,这缓慢的时间里显然含着一种庄重。
给小卷毛剃头的牧羊人脸膛是黑褐色,颧骨有血丝弯曲。他先用一只手把鬃毛整齐地捋一遍。他黑黑大大的手伸出来,五个大手指叉开,缓慢地,一遍一遍梳理,就像一把宽齿梳子,梳理小卷毛的毛发。
一大片白云从天空游过来,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黑影子。太阳雨就从这片云里漏下来,落在牧羊人脸上,落在小卷毛脊背上。小卷毛的黑眼睛眨动几下,温顺起来。牧羊人只管安静稳当地剃,剃。温和的笑挂在他的嘴角。偶尔,小卷毛也会挪动几步,他也跟着挪动几步,大剪刀并不停下。
鬃毛一片一片落下去,盖住脚下一块块新鲜的牛粪、马粪。一只鹡鸰鸟落在干枯的木柴上,歪着小头,左右扭动,好奇地观看这一幕。
小卷毛剃完了头,在圈里撒欢跑几圈,开开心心,像是庆祝这个仪式的完成。
它哪里知道,完全自由的日子就要结束啦!你瞧,一根长长的套马绳在牧羊人手里甩动,他猛地向外一抛,一个圆,带动一条直线,朝小卷毛的方向飞来,端端地,套住了它的头。小卷毛执拗到极限,围着场子一圈一圈地跑,小蹄子得得——得得,击打着地面,好像敲起了一面鼓,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真让人担心鼓面被敲出个洞。三个壮汉,手中拉着套马绳,拼尽力气,身子朝后趄着,跟着小卷毛不停地转动,调整方向。而小卷毛使出了吃奶的劲想要挣脱。
纵是力大的壮汉,也被小卷毛拖得脚下打滑,身体打摆子。小卷毛被捉住了,满心不服气,满场子乱跑,尥蹶子,气得直嘶鸣,四处尘土飞扬。壮汉弯下腰,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这一幕,真的很滑稽。小卷毛终于安静下来,贴在石墙上,探出头,委屈地看我,泪水涟涟。可我无能为力,只好隔着石墙,一遍一遍抚摸它的脑门,为它擦去眼泪,对它轻言轻语,安慰它。
给小卷毛烫号
傍晚,我们抱来松树枝,拢成一堆。干树皮燃起来,树枝上腾起一股青烟,松脂的香味飘出来了。嗞嗞——嗞嗞,松树枝发出奇妙的声响,火苗如蛇一样跳跃,扭动。
牧羊人把两个8字形的铁家伙塞进木柴底下,直到铁片变得通红。两人结结实实地抱住小卷毛,第三个人举起火红的铁片,急速地奔过去,像一片红霞移过去。他对准马的胯部,死死地摁上去,嗞——嗞,一阵浓烟升起,一股焦煳味散发出来。空气中烟雾弥漫,一个清晰的8字形就烙上去了。
空中出现三种奇异的颜色。
最顶端是一片深紫色的晚霞,均匀地横铺过去,燃烧了一大片天空。山尖戳破了这红霞,形成青色三角形,像一个大积木镶嵌在正中间。
山峰底下,环绕着一大团一大团洁白清亮的云,看起来既厚实,又松软。那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纯洁。紫色的晚霞,黑色的山顶,白亮的云团,巧妙意外地组合,呈现给大地一种庄严、神秘、瑰丽的气象。
而西边的天空,却布满了一种柔和的粉红。
我惊讶于小卷毛的坚忍和沉默。8字形烙铁,烙在它柔软鲜嫩的皮肤上。它,扭了扭小屁股,却没有发出一声嘶鸣。它知道了忍耐疼痛。我却忍不住悄悄地哭了,为它的长大而哭。
群马
天阴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太阳隐没到云层里。牧场上,从远到近,流淌着一种深深的静谧。就在昨天,我低头漫步,发现草地上有零零星星细小的绿芽儿。风刮了一夜,草地转眼变成一片片浅绿。只一夜的工夫!你不得不惊讶有一种力量,在草原上游荡,它们使眼前的一切发生着清晰而喜悦的变化。
羊群、牛群慢慢离去。绿野,空空荡荡。远处的山峰,仍然盖着一层白雪,和草地形成耀眼的色差。四周寂静,潮湿,好像露水充盈着每一个空间。
白鹡鸰的头一点一点,鸣叫声充满欢快的情绪,它奏出了牧场唯一的音乐。小卷毛静静地站在木桩旁,仿佛一尊雕塑,聆听歌声。
很奇怪,这个牧场,这个早晨,竟让人想到甜蜜可口的大糕点。我的心里也悄悄涌动着由静谧带来的幸福感。两匹母马,带着小马驹,低头吃草,向山背后渐渐远去。
太阳再次消隐到云里。天空蒙着一层雾气。看这山,看这草地,总像看一大块毛玻璃,恍恍惚惚的。
一声马儿的嘶鸣将我唤出屋外,一直想看到马群从远山背后浩浩荡荡狂奔而来的气势,唉,又错过这个机会啦。我只捕捉到一次这雄壮美妙的时刻。为什么不一直坐在草地上等它们呢,我倒在大炕上打了半个小时盹,再出来,它们已经散布在草地上了。它们狂奔而来的时间总是不确定,有时午后,有时傍晚,让人没法把握。
其实,它们早已在荒野觅足了食,在河边喝够了水,但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回家一次,似乎这成了一天当中必不可少的仪式。它们回到家门口,并不做什么,四处巡视一番,来回走动走动,拣几根草,打几个滚。
我喜欢看马。我经常坐在泥墙根的大木头上,一群马完全展现在眼前,离我很近很近,每一匹马的毛色、眼神清清楚楚落入我眼睛。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小卷毛啦。它四肢发白,眉心一个白圈,好像一朵小荷花,在脸颊当中绽开,纯洁天真。
两岁的小卷毛稚气脱去,渐渐文静。它总是站在某一处,向天空、山脉、草地、鸟儿、牧羊犬、晚霞,投去它长时间的凝视。四月,春天生动的景象全部摄入它明亮美好的眼睛里。它是我最贴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