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吾布力扑哧笑了。吾布力最早喜欢的一个姑娘是他的一个堂妹,两个人十四岁就有了做爱的经验,这使他们的关系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又交往过几个姑娘,他现在爱的一个姑娘就在他每天饮羊必来的这个河对面,他最终想和这个姑娘结婚。
稍想想,吾布力的年龄往大了说也不过二十岁,他的情爱史已有了江湖老辣的味道。不知道,这是不是达里雅博依的男人们至今不愿意轻易离开故土的原因。吾布力该是老赛地肉孜家族的另一个演绎版本,他和他表姐的内心都有着不可抑制的激情,只是投生了不同的性别。
我很好奇吾布力和他那个姑娘的故事,让他冲河对岸喊几声,看看能不能把姑娘召过来。吾布力喊了几声就不喊了,他说我在,姑娘不会来。我起身和吾布力告别,他的那壶水还没烧开。吾布力每天烧茶的那个地方很美,河边的胡杨树下是大片暄软的草地,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那个姑娘会怎样过河呢?
【6】由于我的到来,老赛地肉孜准备提前给他的重孙起名儿。撕了许多宽不过两指的纸条,叫来两个认字的孙子趴在炕上写了小半天,然后交给过往的几个人带走,这是达里雅博依人邀请人的方式。
热比汗的婶婶最先带着纸条走了,相随的一个小伙子穿着打鱼用的连身胶衣把她背过了正在开冻的河。河对岸几十公里间有零散分布的几户人家,差不多都是老赛地肉孜的亲戚。
另一个重要环节,是尽快让孩子的父亲回来,老赛地肉孜专门托了一个往返跑大车的人去找,不希望将来在人多的场合给他落下难堪。
在达里雅博依,给孩子起名儿的阿扎尼(满月和起名儿仪式),其重要性不在婚事和丧事之下。在别的客人还没到的几天前,老赛地肉孜家族的女眷们就来到了奎克吉依黛。收拾房子铺炕,最重要的是打馕。柴火烧得快,等不到大点儿的孙子们赶过来,老赛地肉孜套上驴车就走了,跟着他的只有一个到不了他腋下的孙子。
老赛地肉孜家的地盘儿到底有多大,这始终是一个扒拉着牛毛数不清的事。在达里雅博依,每一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没有人太计较自家的地界是这道沙梁子,还是那面坡。吆着驴车跑了近两个小时,老赛地肉孜和小孙子撂下驴车向一片沙原爬去。沙原由一片高低不同的沙丘组成,老赛地肉孜拄着杖,脚下是风吹的沙尘。我很吃惊八十五岁高龄的他竟有这样的脚力!
沙原上可砍的柴很少,爷孙俩折腾了半天也没找到几根经烧的东西。他们牵着驴车往荒野树多的地方走去,最终找到了一棵干枯的胡杨并把它伐倒装上了车。在荒野之间,伐树的声音让人极感震撼。这个声音响过无数年后,克里雅河两岸遍地的胡杨只剩下几棵像盆栽的装点,能让人砍的树实在不多了。在达里雅博依大量用木材的地方,一是盖房扎墙圈,一是燃料,很多年前那些披着华贵树冠的胡杨树就这样被一茬儿一茬儿地砍伐了。大树伐倒的一霎,扬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在阿扎尼即将举行的前一天,客人们差不多都到了。我发现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是一种极力掩饰的兴奋,一下泄露了达里雅博依深藏的隐秘。在达里雅博依,过于遥远的距离使一切人际的交往成为奢侈,一次聚会就是一次相互温暖并唤起关爱和温情的机遇,是部族整体记忆的一次重温。这天午夜,远去于田找孩子父亲的大车回来了,我爬起来出门迎接。在达里雅博依透朗的夜空之下,车灯扫过,光束之下让我看到了荒野中的情景,几个男人女人已在初春的长夜中站很久了,其中,有拖家带口的青壮男女,也有像吾布力一样稍经世事的年轻人。我一时恍然,达里雅博依的一次普通聚会,竟也是让人惊心动魄的狂欢!
回到屋里,我最想知道的是孩子的父亲回来了没有。那位赶了数百公里长途的司机很倦,他带来的消息让老赛地肉孜一家人的心情大受打击,我第二次看到年迈的老赛地肉孜又落泪了,他的女儿和外孙女也在抹泪。孩子的父亲正远在两千公里外的乌鲁木齐跑车,回不来。
后来,我也没顾得上再问问,老赛地肉孜这位从未谋面的外孙女婿到底是顾不上来,还是压根儿不愿意来?
怕一家人过于失望,那位司机很可能给大家扯了一个包容着最大善意的谎言。
【7】老赛地肉孜家的阿扎尼在第二天如期举行,达里雅博依的几个能人架起能坐进去四五个人的大锅准备做抓饭,一只大羊被牵进了屋,众人面西祈诵,然后羊被牵出去宰牲,剁下来的肉就是做抓饭的主料。
达里雅博依羊肉的另一个传奇做法是肚子烤肉,把刚杀的羊的肚子洗净备用,然后剁了整只的羊煨料,再把煨了料的羊肉装在羊肚子里,加适量的水系住口,最后埋在炭火烧热的沙子里闷烤,那散发出来的味儿有汽锅鸡的鲜香爽口。
抓饭出锅之后,就是乡间人气灼人的盛宴。餐后,客人将礼物和钱集中起来送给主人以示祝贺,孩子的命名仪式就在这时候开始了。除了老赛地肉孜,屋里围坐的多是上了些岁数的妇女,重外孙女被老赛地肉孜抱在手里,两遍祈诵之后,再经与众人商议,老赛地肉孜给重外孙女选定的名字就启用了。
这是一个老派的名字,寓意与伊斯兰的圣地相关:麦地那汗。
这时候,老赛地肉孜有了名字的重外孙女被交到一个未婚的女孩子手里,由她抱着在屋外跑一圈儿,意味着向天下通告。
在此后的一个小时之间,客人很快散去。都住得远,趁天亮赶路都能早点儿到家。再次相聚,将是达里雅博依有另一件事发生的时候。
达里雅博依人,最初只有两姓,一为泰给,另一个就是老赛地肉孜的巴勒克姓氏。从这个角度讲,大凡是达里雅博依人,基本上都是相去不远的亲戚。这种血缘的过于接近,使达里雅博依人缺少对血缘亲疏的敏感,更多的是无奈,亲戚套亲戚的婚姻就很普遍,直接的结果就是血亲残疾的出现。
在达里雅博依,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私生子的相对普遍。过于严酷的环境和过于遥远的距离,使达里雅博依人有一种对男女激情的过于迷醉。实际上,是获得的机会太少,一次聚会就变得弥足珍贵,成为一生的亮点和支撑。
在我最后就要离开的时候,热比汗已动手做了她产后的第一个奎麦其,和产前没有任何区别,这种强健的体力只能让我这个外人感叹不已。
我注意到她和她的母亲给小麦地那汗换尿布的情景,先端来一盆细细的黄沙在炭火里烧热,然后均匀地撒在布上再垫一层布就可以包孩子了。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塔克拉玛干漫天弥扬的黄沙最后能深入到婴儿的尿布,这让我很吃惊。
你无法想象,每个达里雅博依人,他或她刚一出生就与沙子有如此切肤的联系,这对他或她的整个一生,都有着无穷意味。
看着老赛地肉孜渐渐舒缓的行走和更多的睡眠,我没把握来年能不能再见到他。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吆着孙子和驴挖土盐去了,往返整整一天的路。
塔克拉玛干的四月,沙漠将进入酷热难耐的夏季,同时,也意味着长达半年之久的风季的开始,达里雅博依又将重被沙尘暴笼罩,关于她的种种传奇重又被紧紧包裹起来秘不示人。我依稀看到,老赛地肉孜牵着驴驮着盐穿过重重沙尘远去,他的身影是我在沙漠之中见到的最悲悯、也最为强健的一幕!
【附记】
把所有的东西搬上车,最后一次握了握老赛地肉孜的手,老人家拉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听到最后,我才弄明白,他是问我能不能给他留点儿钱。在我住在奎克吉依黛的时候,每天都在给他们送不同的东西,忽略了本该能想到的最后的告别。我当即掏了钱,心想,就算天天给,我还能给这位八十五岁老人几次呢?而老人那点需求,正是达里雅博依对外部世界所寄予的期望。
另一个故事,大约是在两年前,有人试图在达里雅博依开荒种地。最后的结果,是东西被砸了,这些试图在达里雅博依创造历史的人最终被赶走了。为此,不少人说达里雅博依人过于落后,我是非常吃惊,完全没想到这些居于沙漠深处的达里雅博依人会用这种极端的手段。他们想表达什么呢?方式很不合适宜,他们却很固执。实际上,他们这种非理智的行为,是在表达一些非常明确的东西,那关乎他们的日子和他们心里坚守的底线。
对达里雅博依来说另一件重要的事,据说第二条沙漠公路将在近年内动工,一条连通这条公路动脉与达里雅博依的路也在筹划中。
到了那个时候,达里雅博依会怎样呢?
没人知道,我们只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