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雅博依春天的序幕已轻轻拉开了,两只斑斓的啄木鸟在胡杨树间跳跃。我踩着遍地芦苇向远处的沙山走去,缓缓登上一座沙丘再往更高的沙丘登,一直找到最高点举目瞭望。
我脚下沙丘的更东面,大片的新月形沙丘构成了连绵的沙原一直铺去,最边缘有更高、更大的沙山遮挡,估计,到那儿至少是两到三天的路程。目及之处,有零星的植被,树冠褪去的胡杨似是经火燎的一根根桩,龟裂的红柳根惨白似灰如几片蛇蜕。这些植被,一定曾有一个绿意勃发的盛世,那是什么时候呢?
回头西望,最远处的边际依旧是高大的沙山阻挡,估计,沙山的背后还是沙原连绵,让人一目了然达里雅博依的地理现实。自沙山之下一直到我的脚边是一个凹形,跨度在五六公里之上,中间有数道树影缥缈如烟,在如烟的树影之后能看到波光闪烁,让你一下就明白了达里雅博依的地理成因:植被、羊群和鸟鸣……这里自然和人世的一切,无不有赖于河流的滋养,克里雅河和克里雅河谷就是达里雅博依地理和生命的根脉。在台特玛湖和罗布泊相继干涸之后,缈如烟线的克里雅河一直延续着她在沙漠之中奔流的传奇,她是纤细的,却又如此坚韧!
再仔细看,我发现河谷之间越接近边缘的地方植被就越好一些。从那粗壮的树身来看,树龄约在数百年之上,据说伐倒可以囫囵个儿掏空做达里雅博依人的棺木;越接近中心地带植被就稀疏一些,原生林已被次生林替代,树龄不过几十年之间。这种植被渐次稀落的分布,正好是人对环境影响的清晰描述。
在树和荒地旱苇子的环围之间,是老赛地肉孜·巴勒克方圆几十公里之间仅有的一幢屋。最近的邻居也在五十公里之外,那是他大儿子买吐逊·赛地的家。这种稀落的人口分布,就是达里雅博依人在荒原中的定位,这儿的生态环境决定了克里雅河谷对人口和畜群的承载极限,也决定了他们不事农耕的生活方式,放羊成为唯一的选择。这让我想起了新疆近些年极流行的一个段子,几乎就是克里雅人的现状:
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帮子”(家);
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洋冈子”(老婆);
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馕;
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是“旁羊”(放羊)。
回到老赛地肉孜的家正赶上吃饭,老爷子活成精了,一边费劲嚼磨着饼,一边叨咕:
“生下来的时候不长牙,老了牙都掉光了,人终归会活回去,还是个孩子。”
这话让人一激灵。
老赛地肉孜如今已是八十五岁的高龄,自在奎克吉依黛落脚,祖上生活到他这一辈儿已是第四代。老赛地肉孜曾有三次婚姻,第一次结婚十五岁,妻子十二岁,二十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后又陆续生了九个,最后活下来了一半。第一位妻子病逝后,老赛地肉孜四十出头的时候娶了第二位妻子,十年后又丧妻,续娶了第三房夫人,几年后又经离婚,老爷子自此鳏居,大儿子不得不把一个男孩子过继到他的膝下照料其生活。
如今,两个儿子各自的家都有为数不少的成员,与老爷子相距几十公里“邻居”而住;两个女儿嫁给了达里雅博依更远的两户人家;另有一个女儿历经两次婚姻,最后带着一个女儿回到了父亲门下。眼下,老赛地肉孜家即将临产的女人就是他的这个外孙女。孩子一出生,就是老赛地肉孜的重外孙,也就意味着老爷子在他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将有幸迎来他家族的第四代人的降生。
【4】见到即将临产的外孙女时我很意外。她的一位婶婶远道而来,守在家里等着接生已有四十多天,孕妇的神态看上去没有一点即将临产的样子,没有夸张隆起的肚子,没有举止迟缓的动作,笑起来的声音与她即将临产的情景相去甚远,调情和肆意的成份大于表达本身,让人一下怀疑她是不是待错了地方。
这个女孩子叫热比汗,脸上稍有临产的浮肿,仍难掩与达里雅博依不适宜的惊艳,这种反差注定她会有一种不寻常的命运。
热比汗今年二十四岁,有一次短暂的婚史,后爱上一个走南闯北的司机并怀孕,司机最终与原妻离婚,在热比汗临产前不久两人才领了结婚证,像一部情节曲折的大戏,这件事让整个达里雅博依震撼!在没拿结婚证之前,两位舅舅极力让热比汗打胎,他们担心所有的人都会把这个孩子看做私生子,给这个家族带来无法预计的影响。热比汗的母亲苏皮热木汗不同意,她在盼望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老赛地肉孜是最后一个知道外孙女将生孩子的人,一生沧桑的他没有对外孙女评说半句。对于别人的闲话,他决定用自己一生的威望和最激烈的言词来护着外孙女。
在我到达奎克吉依黛的第二天,热比汗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一家人的忙乱。我最先是从老赛地肉孜的不安中估计到了情况,老爷子一大早就去了河边,在那儿站了很久。这一天艳阳高照,河水消融,冰面崩塌,大块的冰在河水里汇集、碰撞、涌流,让人震撼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午夜!就是在那个时候,老赛地肉孜的重外孙女降生了。
我最初见到刚刚分娩的热比汗和她刚刚来到人世的女儿,她婶婶手上接生的血还没洗去。这时,老爷子拄着拐从门外颤颤巍巍地走进屋,走到外孙女跟前蹲下来,一时老泪纵横。老赛地肉孜摸着外孙女的脸,一边摸出几粒杏仁儿喂给外孙女,嘴里是低低的有些难以抑制的声音:
感谢真主,感谢真主……
刚生产的孕妇没奶水,热比汗的母亲把孩子抱了起来撩起衣服给孩子哺乳,想必不是真正的喂奶,只是让新生儿适应吃奶的方式。老赛地肉孜这个刚做了外婆的女儿,向来不给人笑脸,那一刻,她的脸上一片柔和的光亮。
【5】热比汗给老赛地肉孜家族带来一个新生命,她的出生因她不甚明朗的背景而显出许多让人很难确定的东西:虽办了合法的婚姻手续,达里雅博依的人还是觉得这个孩子带有很大的私生子性质;来自舅舅方面的隐约意向,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早晚会被劝离达里雅博依;孩子的外婆最兴奋,她说她以后将与这个外孙女相依为命,一直守在奎克吉依黛;老爷爷没把握预测她们以后的命运会怎样,仅希望她们能过得好;热比汗依然爱着那个流浪四方的男人,他原有一个孩子,又生了这个女儿,她憧憬着将来自己和他会有一个四口之家。
在热比汗生孩子的这一天,这个家族的另外一个成员没有任何改变,这就是老赛地肉孜过继的孙子、热比汗的表弟吾布力·买吐逊,他早早吃了饭揣了两块儿奎麦其就走了。
这个季节,达里雅博依各家的羊分做两处,能薅草根吃的山羊放在住家四周,擅吃地面草的绵羊必须有更大的游牧范围才能吃得饱,每天就得有人吆着跑。我跟随吾布力经历了一个地道达里雅博依牧人的一次游牧,从一片荒地把羊吆去另一片荒地,羊群从不见寸草的大片沙漠走过,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这正是达里雅博依的羊和人每天面临的处境。
傍午之后,羊群掩过大片荒漠向河边移走。在即将到达河边的时候,羊群突然奔跑起来,扬起难以透视的烟尘一直往河边推移,最终投在河水之中。那种难以掩抑的巨大欢愉,把生命所有的本能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克里雅河的那段河湾很美,沿岸有几棵疏离有致的胡杨,河里有胡杨的倒影,河湾的尽头就是数座高大的沙山,河里正在喝水的羊就是斑斑点点如花瓣儿的生灵,鲜嫩、纤细而美好。克里雅河一时成了一个大镜面,阳光耀眼,云絮婀娜,有无数天鹅灿白的羽翅在挥动,天空中似有嘤嘤的蜂鸣。
饮足了水的羊群散布在河边大片的荒原之间任意寻索、啃噬。吾布力从树上取下一个壶,到河边灌了水架起火来烧,估计,抽两只烟的工夫就能烧得开。对表姐生孩子的事,他表现得很平静,认为表姐会带着孩子最终离开奎克吉依黛,而他不会走。对他来说,达里雅博依就是天堂,树好看,羊肉好吃,姑娘最漂亮。
吾布力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他有和他相好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