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瓦汗通道可以看到各个年代的军事筑防设施:驿站、卡伦、旧时的国民党碉堡和解放军的哨所,虽然无声无息,你却会感觉到有种十分坚硬的东西潜隐在岁月的沧桑之间,这是一种不朽的东西,有血和汗混合的腥气,会让一个男人骚动难宁,会让一个女人安然入梦。
与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四周的戈壁大为不同,卡拉其库的戈壁与其两旁山太近,实际上仅是两片古老冲积扇的对接,未及展开,就受到两旁山的阻隔戛然而止。因此,砾石的个体和数量都更大,分布得也更为密集。揣想久远岁月,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如此艰涩难行的戈壁地面长期行走,马很难胜任,它的耐力和它的蹄子都将面临考验;骆驼会好—些,最合适的是牦牛。《西游记》中丝毫没有关于这些畜友的描写,我揣测作者很可能没有对西域更直接的体验。
卡拉其库正午的阳光使地面的石头保持着较高的温度,我能感到脚下与鞋底间的潮气。凝目细望,大地烟气蒸腾,犹如无数透明的火舌燎动。远处山影飘荡,不时有阳光的跃斑闪烁,稍纵即逝。盯住脚前的石头仔细揣度,石面光滑,依稀有细细的纹路,才知道不是幻觉。偶有两声坚脆的旱獭的叫声,轻风拂面,让人遐想,不由得心中妄测:
当年的唐僧可曾听到这同一声旱獭的叫声?
我注意到有干枯水道穿过大片的砾石戈壁从远处的山边一直顺延下来,深深切入地面之下几十厘米。没有足够流量冲击和经久冲刷不可能形成。或许是山上积雪消融汇成山洪在某一个傍晚突然冲决而下,或许是在卡拉其库的雨季,大雨如注,肆意流淌,最终才形成了这条水道。那时候,卡拉其库的谷地间被无数道浊流纵横切割,野骆驼和黄羊也会望而却步,稍不留意就会被洪水卷入卡拉其库河中。当年唐僧历经此景当作何种选择呢?他的一件长布衫早已褪了原色,尽受风吹雨洗和过于强烈的日光暴晒。实际上,以我长期在帕米尔高原游走,常常几日、几十日也未必能洗漱一次的经历判断,长途奔波的唐僧绝没有装扮的可能。我曾在五月的卡拉其库河中洗手,那种冷涩坚硬的水不消三天,就能让一双世界名模的手糙如村妇,这个细节及其深长意味让我每每想到一个鲜鲜亮亮的唐僧在《西游记》电视剧中频频出现,便备觉滑稽。这种形象定位或许仅是满足了观众心里最浅薄的一种需要——尽管这是一种创作。
在卡拉其库河边,有一块“椅状”巨石,“椅背”“椅座”俱在,有一幢屋大小,巨石前有一根拇指粗的杆子,上边系有数条早已褪色的布;另一处有十几块比篮球稍大些的石头零落摆布,拼起来能看出是一个帐篷圈沿儿,石面上的苔藓已是斑斑锈黄。随行的两位塔吉克朋友一派虔诚,嘴中默默祈祷,一边儿以手抚石再以手触唇,以示崇敬。我问这两处圣迹有什么说法,他们告诉我是麻扎儿。
在新疆,“麻扎儿”一词为信仰伊斯兰教各少数民族所通用,原出于维吾尔语,意思是坟墓。受此影响,塔吉克语的“麻扎儿”保留了原维吾尔语的时态和描述性,所描述的对象却大相径庭:
麻扎儿(维吾尔语):过去的、先人的……坟。
麻扎儿(塔吉克语):过去的、先人(圣人)的……迹。
显然,塔克语的“麻扎儿”泛指一切圣迹,我们在卡拉其库所遇的两处就属于此种范畴。
进一步问其渊源,我的朋友无法详述,估计再长他一辈儿的人也未必能讲清楚,搞不清是典故失传,还是另外一种原因:
这两处圣迹仅是卡拉其库一种地方性的图腾崇拜,影响范围十分有限,甚至没跨出卡拉其库沟口。
有一点十分肯定,即:凡过往卡拉其库的塔吉克人对两处圣迹所拥有的认同感,毕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在同样留下塔吉克先民遗迹和宗教遗迹的卡拉其库,也曾走过包括玄奘、马可·波罗在内的无数显赫人物,却为何不见任何有形无形的流传凭借?
塔吉克人没有冗长的英雄史诗,流传至今的民间传说多是情景片断,几乎是内心愿望和现实境遇的直接表现,故事构架和价值取向极为简单,没有过于复杂的文化(历史的与宗教的)演绎,如:鹰笛传说,茹斯坦木传说,慕士塔格传说。
造成上述状况的原因,我以为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流传方式的简单。
塔吉克族的民间传说和故事,多以口头形式传播,截至20世纪50年代前后未出现更具记载性的方式。流传的时日越久远,经过的级数(一代一代的讲述者)越多,遗失、遗漏的内容就会更多。塔古克族一些民间故事最终变成了别的民族的故事或被别的民族故事所消融(改造),变为另一种意义的表达,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二、塔吉克人的意识——心理空间的特性。
塔吉克人的意识——心理空间至今仍易受生存环境的影响,由此划定其明确的取向界限,不在此界限规定之内的内容,压根儿不予记载。譬如,他们对宗教的达观态度和对人际关注之间的差异。
显然,走过卡拉其库的“唐僧们”既未进入塔吉克人生存必需所规定的范畴之内,也未进入他们的流传方式之中。对于卡拉其库,他们仅是外来者和过路人,犹如20世纪末我的卡拉其库之行,我在走后最多几天或几个月,即会被那里的人们忘记。
接近傍午,一条峡谷云雾蒸腾出现在眼前,地名儿很有意思:明铁盖,意思是“一千只黄羊”。近些年,城里人流行用牛和羊的头面骨做壁饰,牛头中以青藏高原的牦牛头为极品,羊头则以帕米尔盘羊最出名。据说,这种盘羊的出产范围极小,仅在卡拉其库一带,极盛时,能见到成群的大角盘羊被狼群和雪豹追赶,烟尘蔽日,久久不散。唐僧很可能是最早看过卡拉其库夕阳之下兽群奔走的“口里人”。我想,“一千只黄羊”谓其极多之意,只是后来很少见到了,才有了狼群频频对羊群的攻击。
在帕米尔高原正午之后,随着太阳逐渐沉落,气温也从这一天的顶点逐渐下降。山顶最先聚敛起云气,然后逐渐延伸、扩大,气温下降的速度越快,云气凝敛的速度也越快,眨眼间就会将整个天空罩住。
我最先感到额头和脸颊似有被蚊虫叮咬的痛感,零星飘落的雨很快变成了雪霰,随着风扑面而来;转眼又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横飞,没有背景,没有来处,天地间一刹那尽被飘动的雪片所填充。有潮润的感觉和腥气,又似有细细蝇语,让人猛然觉得是一次极致的享受。时间稍有持续,感觉完全改变,雪片大得离奇,像是在布置一个阴谋,你甚至看不清前方十几米处,让人备觉恐怖。此刻,在心里,正是豪情难抑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在感受同一场曾经飘过唐僧脸颊的大雪?
——或许,这正是玄奘心意最重的时候。
辞别长安已去数岁——这个时间也许长一些,或更短一些,途经数十国,一路风尘,进入卡拉其库正碰上一场大雪,让人眼眯难视。吆住随从,玄奘倚靠着此刻我正倚靠的一堆赤色裸石等候雪停。久久萦绕心底的思绪再次泛起,一下变得不可抑制,玄奘轻轻掉转脸颊向别处望去,担心随从们看到这会儿泪水正从他的眼角溢出。他觉得自己再难以支撑下去了,仰起脸一任雪花积落、消融,只差一声大喊出来。为什么呢?没有任何明确的原因,此刻,他的心里一片空白,唯有眼前大雪飘飘。
在玄奘最感绝望的时候,他已不止一次试图放弃西行之旅,这样的关口每一次都是心灵的磨难(玄奘终其一生始终挂在脸上的谦谦笑意,最主要的并不得之于他的品性,而是因为他的经历),终于捱过去,最终铸成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当他最终完成长达十二年的游学之后,内心这个脆弱的瞬间已被略去了。
卡拉其库的大雪在这个午后仅仅飘了半个时辰,却飘过由几千年日夜编织的广阔时空,让人心界大开,思绪悠远,这是人与命运、与天机沟通的时刻。从某种角度讲,这种或类似这种时刻的感悟,将决定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所思和所为。
大雪停后,卡拉其库一片烟霭迷蒙,依稀能辨出铅色最重的地方是山,更多的、略显浅淡的地方是山以外的空间。天地无形,气象汹涌。此刻,我正站在历史的路口:
瓦汗通道继续西延,最终将通向如今的阿富汗一带。据说,那是马可·波罗最终离开中国的地方,从此,世界开始知道东方有一个黄金般的国度。
与瓦汗通道互邻向南,就是罗布盖孜峡谷。唐僧一行悄然而过,竟然没有惊动几步开外石窝儿里正在孵蛋的一只雪鸡。
我竭力向罗布盖孜峡谷深远处望去,试图穿透峡谷。我的这种努力很徒劳,峡谷间仍是云气汹涌,仿佛刚刚被玄奘的长衫带起的风搅乱。玄奘最终走过去了,他那件长衫的衣摆却在轻盈飘动的一瞬间戛然静止成为一个永恒的定格,在这午后雪静的时候又重新飘动在人们的眼前,幻化为淡淡的云气……
卡拉其库的傍晚,太阳出来,云垒巍峨,去岁的枯草呈现出一片铜的质感。明铁盖边防部队的一位连长牵了几匹军马让我们驰骋旷野,这是我极感奢侈的一个傍晚。我们去了一个放牧点,大雪前已拢在一块儿的羊群围在一座毡房四周,发出一片咩咩叫声。
我以为,我在卡拉其库所感受的一切,那雪后金铜色的草地,围在毡房四周的羊叫声和这一晚上吃到的羊肉,很可能都似曾相识,无数的先人正是通过这些情景的暗示让今人和那些辉煌的瞬间沟通。
——卡拉其库,不仅是连通世界的大道,也是通向心灵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