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其库,为柯尔克孜语,捉字注音有几种译法,意皆同:黑色的山谷。
——题记
堆积了一个冬季的冰雪,随着卡拉其库河一直探入五月下旬高原渐已深浓的带着畜粪味和草腥气的风中,最终从卡拉其库沟口探出。站住仔细谛听:
绵长远去的塔什库尔干河在勾勒整个帕米尔高原的轮廓,碧空如洗,流云逶迤,远山静默……卡拉其库河的冰层之下,精致而有玻璃质感的水滴正在传递这个季节难以掩隐的心绪。一种沙沙声辽远而细密,循声寻索,我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大面积的砾石层下,卡拉其库两旁的山崖正对着五月高原的阳光呢喃絮语,崖上的积雪消解为涓涓细水,透过砾石层最终汇入了卡拉其库河。有一种低沉而深远的声音正在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河水流经的线路是谷地之间最低的地方,一个冬季的冰雪垛起来以河谷最深,一经消解,质如城垛子的冰面就会整体坍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让人震撼。当沉寂在冰层之下的河水终于呈现在阳光之下,大块崩塌的冰雪随着河水远去,这最终的消解使高原所有的河流既便在八月的阳光下也会有浸入肌骨的寒意。
最初踏入谷地,泥沙和砾石经过均匀搅拌再铺展开去,这就是谷地地面给人的感受。我立刻意识到冰雪消融的情景也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细节,它是一部沧桑历史的有声再现,年复一年,以同样的方式向人们讲述一个同样的故事。
卡拉其库两旁的山,常悬着斗状的砾石堆积层,其底部一直落到谷底,堆积在河水中。在这些斗状砾石层堆积的顶端,常有清晰的水迹。尤其是冬季的雪,从山的顶端拖曳下来,成为庞大山体逐渐被侵蚀的清晰显示。经年历久,这里就会形成大片的冲积扇地带,被雨水和雪水濡湿,形成大面积滑坡,使谷底地面不断抬升——这也是许多让人难以想象的巨石何以会变得浑圆、最终滚落谷地中央的原因。在卡拉其库,可以看到许多从中镂空或被掏出一个巨大凹陷的巨石,这便是潮涌气息、降水和风持久作用的结果,为我们准确注释了“漫长”这个时间概念的意味。
五月初,许多旅游团队来到了帕米尔。据说,这种状况要持续到这一年的十月末。法国人、美国人、意大利人、英国人……最多的是日本人,以他们的经济能力乘国际航班显然更便捷,但他们宁愿一路颠簸,从喀什到伊斯兰堡的整个路段穿越帕米尔高原。几天前,一位年迈的旅客因严重的高山反应,在从巴基斯坦前往中国的途中遇难——他希望在有着久远历史的葱岭大道上走一回,以肌肤去感触古丝道飘摇几千载的风尘和清冷空气的摩擦。看着这些年事沧桑的老人披挂着各色行装,备觉其内心的那份向往和激情无比可爱可敬。
我最初是在新疆东部交河故城遗址得到的启示,一些外国游客来此游览的最大愿望,就是恳切希望中方接待单位能让他们在一堆残垣断壁之间的某个犄角儿睡一晚上。提这种要求的人多不是专家,甚至搞不清吐鲁番和喀什噶尔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这里很多年前曾有先人居住,久远的时间参照和由此引起的万端遐思足以让他们陶醉,今他们在驰想远古先民们无数史诗性画面时得到极大满足,想象力得到超值发挥。一条古丝道对今天大多数人的意义也仅在于此:
它是一个巨大辽远的“空筐”,每个人都在依据自己的感受去理解,藉以想象去填充,使两千年前烟尘蔽日、驼铃不绝于耳的那条古老通道与自己发生某种联系,一刹那间的沟通会使所有寻常的人生场景灿然炫目,从而对人生会有一种更通透的彻悟。
“丝绸之路”流传至今,作为各种肤色、语种和信仰的人群都能理解的一个概念让人熟稔,不仅在于其发挥的历史作用,还因为一大批传奇人物曾踏路过往。以至到今天,无数来者重蹈此路,仍不由得想扒开脚下的路面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非同寻常的足迹。一条中巴公路大大减少了人们从帕米尔高原过往的难度,但是,这也造成了一个让许多人离去之后也未必能意识到的“错觉”。没人细想今天中巴两国交界的红旗拉甫达坂与当年那些传奇人物脚下的大道到底有多少渊源。我也是一踏入卡拉其库山谷,才意识到自己的浅陋已逾数十年!
踏上帕米尔高原,于群山环绕之间四处走走,你本能地会意识到这座“万山之祖”的地理成因,依稀能捉住文明最初的线索。
在文明尚未像一幅中国水墨画那样铺开之前,帕米尔高原的众山之间,最先出现并逐渐贯通的应是水道:恒河、印度河、赫尔曼德河、阿姆河、锡尔河、叶尔羌河……循着帕米尔高原这些滋生并哺育了人类文明的大河上溯,最终都可以在高原的千山万壑之间找到源头,找到一条条不起眼的涓溪。水随地势走,高原终年不化的积雪提供了充足的水源,长年流经,山体的剥蚀作用和上游随水流下的河沙不断淤积,帕米尔高原的沟谷间便有了最先形成的河漫滩以及由此形成的河畔开阔地,这使帕米尔高原早期人类居住和活动区域的不断拓展有了可能。
文明的最初黎明是从第一位牧人的脚下开始的。帕米尔高原丰富的水资源滋养了零星的、数量却相当可观的河漫滩草甸,草情的变化成了牧人往复游走的指针。恍惚千年一梦,帕米尔高原多得难以数计的沟谷间已布满密如蛛网的牧道。后来的征战和大规模的迁徙使这些便捷、常用的牧道拓展成了相当于今天公路的干道,由此不难看出:
凡适宜骆驼和牦牛行走的地方都有可能成为丝绸之路过往的途径(或许,这就是如今沿新疆边界各个山间隘口都有许多丝绸之路掌故的原因),但是,真正的选择将取决于习惯和理智判断的双重作用。
公元627年,玄奘告别长安开始漫长的西行之旅,当他最终学成归来,其间整整十二年的岁月已作落花去!当时和后世的人们,对这位传奇人物的佛学业绩、他的持之以恒的信念及由此而展示出的人格魅力,都表现出由衷的敬仰和肯定,但是,他的优异品性所决定的内心细腻的感受力与外在严酷环境的尖锐对峙及他的极富幻想的激情,却被人们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任何一个对西域地理稍有感触的人都会相信:
这毕竟是一条孤独而艰苦的长途!
在高原小城塔什库尔干,出门有车就犹如牧人在他的牧场遛马,打开车窗无限惬意。路过一座水泥构筑的桥,桥头路牌一掠而过,上边清晰显示:瓦汗通道。
仔细想起来,直到今天,我也未能详解与“瓦汗通道”这个地名相关联的许多历史和背景,但是,它所包容的那种浓浓的意蕴性氛围让人极为震撼。同许多人物、场景和掌故一样,许多地名常具有历史经纬相交点的那种意义。一旦抓住这个关键,许多事件——特别是这些事件背后所蕴含的、一时被当代人未必能熟谙的那些东西,便会在瞬间轮廓清晰起来——而瓦汗通道,正具有这样的意义。
在许多岁月之间,瓦汗通道是沟通东部帕米尔高原和西部帕米尔高原之间的唯一便捷的通道。周围尽被分属不同种族与信仰的地理、文化版块所环围,加之每年仅有短暂夏季可以过往,其地位更显得独特而重要。对于在帕米尔高原生存的人们,或者试图通过这片世界高地去别处的行人,瓦汗通道都是无法回避的存在。中国古典神话小说《西游记》在情节的设置上竭力描述唐僧西去途中历经劫难不是没有道理的。瓦汗通道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世俗或非世俗的理由就足以导致战事纷纭。人常言历史沉重,原因盖出于血与火的沉淀,久久尘封再经轻释,人们依稀能闻到铁锈味儿和经久藏贮的血腥气。瓦汗通道就有这种味道。
在这一天的午后,我曾专访长年在卡拉其库放牧的一位八十岁的塔吉克老人,问他年幼的时候这一带是否有战事,老人说,有,骑着马,抢羊,抢牛。
显然,老人的故事与任何重大历史事件无关,没有让人揣想的丰富蕴意,因为牧场和类似牧场的原因,是帕米尔高原及世界所有敏感地区战事最原始的动机和最初级的状态,只是后来的附加内容增多,变得更为复杂。
牧民每年夏季赶着畜群来到卡拉其库,牧人和畜群是卡拉其库的“候鸟”,几代人相袭成俗,说明了卡拉其库作为人类早期活动区域的意义。
其实,一踏入卡拉其库谷底,我就不断获得与此相类似的信息。
排依克,是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乡一个柯尔克孜人的村落,位于卡拉其库的最前端,一色赤土——山壁彤红,地面彤红,居民的墙壁彤红。有成排的树和经年耕作的田。在排依克,被人盛传的一件事是北山有个洞,但我无缘亲往。据说,洞里边有白骨累累,很久以前,曾有人在里边捡到过兵器。
穿过排依克村继续西行,途径曲折,是在沟壑之间穿行。我注意到那些壑壁断面,或是黄土,或是砾石,分布均匀。估计原是两旁山体顺延过来的冲积扇堆积层,后经人工挖掘,才有了过往的路。顺着壑壁往下看,我的整个身心一下被牢牢攫住!我见到了自踏入高原以来所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古代要塞遗迹——吐拉,译成汉语为驿站。此刻,太阳尚未升到顶空,山影隐约,一片断崖之上,古堡威森,烟霭沉浮,气象非凡。